陈滢雪没有放弃。她每天都会去藏经阁门口，默默地站着。白天，她劈柴、挑水、洗衣，晚上，她就会来到藏经阁门口。

    她将自己每日省下的半个馒头，小心翼翼地放在藏经阁门口的一块青石板上。起初，管事僧人对她的举动视而不见。但陈滢雪坚持了下来，日复一日。

    终于有一天，老和尚叹了口气，打开了藏经阁的门。

    “进去吧。”他指了指里面，“但只能在里面抄写，不能带走。”

    陈滢雪感激地点了点头。她走进了藏经阁，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书墨的清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她拿起一本佛经，坐在蒲团上，开始一笔一划地抄写。

    渐渐地，她沉浸在那些深奥的佛法经义之中。佛经中阐述的因果报应，世事无常，让她对自己的遭遇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那些晦涩的文字，在她的笔下逐渐变得清晰。抄写经文成了她唯一的慰藉，笔下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在磨平她心中的怨与恨。她不再抱怨，不再哭泣，只是日复一日地抄写着，寻求着内心的平静。

    就在她以为日子会这样古井无波地过下去时，她注意到了寺里一个特殊的存在。

    那是在她一次去厨房挑水的时候。厨房的后院堆满了劈好的木柴，她看到一个年轻的僧人正在默默地搬运着这些木柴。

    他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身材清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僧袍，却难掩他出尘的气质。他的五官精致得如同神祇雕刻，眉目如画，肌肤白皙，在阳光下甚至有些透明。尤其是一双眼睛，漆黑深邃，如同两潭古井，不见波澜，却又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秘密。

    然而，他的气质却冷冽如冰，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搬运木柴时，都是那样一丝不苟，仿佛世间万物都与他无关。

    陈滢雪注意到，寺里的僧人都称他为“佛子”。但这个称呼里，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排斥和恶意。那些年长的僧人，在提到他时，总是带着一丝轻蔑。而那些年轻的僧人，则对他避之不及，甚至带着明显的敌意。

    陈滢雪很快就发现了原因。

    他被所有人孤立。寺里最脏最累的活，似乎都是他的。清晨打扫寺庙，挑水劈柴，甚至连清洗马桶这种最让人不齿的活，也落在了他的头上。而当僧人们分发斋饭时，给他的永远是那些剩下的大锅饭，有时甚至还是馊掉的。

    她还亲眼看到，有一次，她去打扫寺庙的后院，几个年轻僧人说说笑笑地从他身边走过。他正在清理一堆落叶，已经扫成了一堆。那几个年轻僧人仿佛没有看到他一般，故意走上前，猛地踢散了他好不容易扫成一堆的落叶，然后发出一阵哄笑，大笑着离开。

    而他，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他只是默默地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是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没有反驳，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丝毫的怨恨。他只是默默地爬起来，拿起扫帚，重新开始打扫，将那些被踢散的落叶，一片一片地扫拢。

    那种被孤立和欺凌的处境，让陈滢雪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丝自己的影子。

    她曾经也是尚书府的嫡女，被众人捧在掌心。如今，却成了被家族抛弃的棋子，被困在这寺庙里，受尽冷眼。

    而他，这个被称作“佛子”的年轻僧人，却遭受着比她更甚的欺凌和冷漠。他那双没有波澜的眼睛里，似乎藏着无数的痛苦和绝望。

    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之心油然而生。陈滢雪的心底，生出了一股奇异的感受。她想知道，这个冷漠的年轻僧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让他的眼睛变得如此死寂？

    陈滢雪对那个名叫钰茗的“佛子”愈发关注。她的观察变得小心翼翼，如同一个隐形的影子，默默地注视着他。她发现，对他的欺凌，几乎是静安寺里一种默许的常态，甚至说，是一种被寺中高层默许的、集体性的排斥和压制。

    她看到过他被罚。那是一个天寒地冻的清晨，寺庙里飘着细小的雪花。住持的禅房门口，只因打扫庭院时，一片枯黄的落叶被风吹到了门口。住持勃然大怒，将所有僧人召集起来，当众斥责了钰茗。然后，他被罚在佛前跪了一整天。寒风呼啸，雪花落在他的僧袍上，很快就融化成水，浸湿了他的衣衫。他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那样单薄，却又脊背挺直，如同松柏一般。他没有求饶，没有辩解，只是那样静静地跪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跪着的只是一尊石像。

    她也看到过厨房的火工头陀故意刁难他。有一次，钰茗去厨房帮厨，火工头陀仗着自己是寺里的老资格，对钰茗呼来喝去。最后，当钰茗端着一盆洗完的碗经过时，火工头陀故意将一大桶滚烫的刷锅水猛地泼向他。钰茗反应极快，堪堪躲开大半，但仍有一部分热水溅到了他的脚踝。那瞬间，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热水透过薄薄的僧鞋，烫得他脚踝立刻红肿起来。他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是默默地将手中的碗盆放下，然后弯下腰，用手轻轻地揉了揉脚踝，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的沉默和忍耐，不像陈滢雪所理解的得道高僧的超脱，更像是一种麻木，一种对世间一切都已绝望的麻木。他仿佛把自己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壳子里，将所有的情绪都隔绝在外。这让陈滢雪的心揪得紧紧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自己身处困境，深知那种孤立无援的滋味。她知道被所有人排斥、被刻意刁难的感觉。所以，她对钰茗的处境感同身受，心底深处涌起一股强烈的同情。她想为他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让他感受到这个冰冷的世界里，还有一丝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