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的光渗透进来，勾勒出桌椅模糊的轮廓。他没有去开灯，似乎更习惯于这种昏暗。

    他将证物袋放在办公桌上，拉开椅子坐下，然后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像是在与一个沉默的对手对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终于动了。

    他戴上一副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撕开证物袋的封条，将那本蓝色的日记本取了出来。

    本子很旧了，封面因为常年的摩擦而褪色，边角也起了毛。一股陈旧纸张混合着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把小小的铜锁上。

    锁孔已经完全被铜绿和灰尘堵死，钥匙孔小得几乎看不见。他从抽屉里翻出一盒回形针，抽出一根，试图捅开那把锁。

    试了几次，锁芯纹丝不动，像是被岁月彻底焊死了。

    他放弃了这种精细的活儿。

    他拉开另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工具箱里常见的老虎钳。

    冰冷的金属钳口，对准了那根连接着锁扣的、纤细的铜杆。他深吸了一口气，手腕猛地用力。

    “嘎嘣！”

    一声清脆又突兀的断裂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响起。

    那把守护了秘密十几年的小铜锁，就这么被粗暴地打开了。

    锁头掉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魏朔将老虎钳扔回抽屉，然后，他翻开了日记本的第一页。

    纸张已经泛黄，很脆。字迹娟秀而干净，是用蓝色的圆珠笔写的，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认真劲儿。

    “九月三日，晴。”

    “今天是我上高中的第一天！新学校好大好漂亮，比初中那个老校区气派多了。我有点紧张，希望可以交到新朋友。妈妈给我买的新钢笔很好用。徐倩，加油！”

    魏朔的目光在纸页上缓缓移动。

    “九月十五日，阴。”

    “军训终于结束了，我的腿都快断了，也晒黑了好多。不过能穿上新校服，感觉真好。我们班的班长叫张伟，篮球打得特别好，下午比赛的时候，好多女生都在为他尖叫。”

    “十月七日，小雨。”

    “国庆假期作业好多啊。下午去图书馆看书，又看到他了。他就坐在我对面的位置，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打在他的侧脸上，睫毛好长。我假装在认真看书，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心跳得好快。”

    日记的前半部分，记录的全是这样琐碎又美好的小事。对新环境的期待，对学业的认真，对未来的憧憬，还有一个少女不敢宣之于口的、青涩的暗恋。

    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干净的、蓬勃的青春气息。

    魏朔一页一页地翻着，面无表情。他点了支烟，烟头在黑暗中亮起一点红光。他见过太多的黑暗和罪恶，这种属于普通女孩的、阳光下的生活，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遥远。

    他仿佛能看到，一个穿着干净校服的女孩，坐在课桌前，就着台灯的光，认真地写下这些文字。她的脸上，或许还带着一丝羞涩的微笑。

    他继续向后翻。

    突然，他的手指停住了。

    是从某一页开始，日记的基调，陡然变了。

    那一页的字迹，明显比前面要潦草一些，力道也更重，仿佛要刺穿纸背。

    “十一月二十日，晴，但我的心里在下雨。”

    “今天体育课，李莉当着好多人的面，指着我的鞋子大笑，说我的鞋都快穿开胶了，还问我是不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她旁边的张伟也跟着笑。所有人都看着我，那种眼神……像针一样。我当时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明明每天都有把鞋刷干净的。”

    李莉。

    张伟。

    两个名字，第一次以这种方式，突兀地闯入了这片属于徐倩的私密领地。

    魏朔的眼神冷了下来。他记得这两个名字。在当年的案卷里，他们是作为“目击者”和“徐倩的好朋友”接受过问询的。案卷记录里，他们对徐倩的死表现出了极大的悲痛，并且众口一词地证明，徐倩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产生了抑郁情绪，才会选择自杀。

    魏朔吐出一口烟圈，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他接着往下看。

    “十一月二十五日，阴。”

    “我的数学作业本不见了。我找了整整一个下午，明天就要交了。放学的时候，我看到张伟和他的几个朋友在操场上，他们把我作业本撕成了碎片，像天女散花一样扔着玩。我冲过去想跟他们理论，张伟只是笑着说，‘哟，这不是捡垃圾的嘛，怎么，这堆垃圾你也要？’我气得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十二月二日，晴。”

    “我新买的一套《世界名著导读》，是我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买的。我只看了一本，今天发现，剩下的全都不见了。我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有。最后，是清洁工阿姨告诉我的，她在教学楼后面的垃圾桶里，看到了几本被泼了脏水的书。我跑过去，看到我的书就那么泡在恶心的汤水里……我没哭，我只是把它们一本一本捞了出来，擦干净，带回了家。书页都皱了，还散发着一股馊味。”

    “十二月十日，风很大。”

    “学校里开始有关于我的谣言。李莉到处跟人说，说我为了钱去做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才有钱买新书。她说得有鼻子有眼，很多人都信了。现在，班里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了。他们看我的眼神，比看那只流浪狗还要鄙夷。我试图跟我的同桌解释，可她只是摇摇头，把她的桌子往旁边挪了挪。”

    日记写到这里，字迹已经变得越来越压抑。每一笔，每一划，都充满了痛苦、屈辱和挣扎。

    魏朔看得拳头越握越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烟灰掉了一截在他的裤子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仿佛能透过这些歪歪扭扭的字迹，看到一个瘦弱的女孩，在四面八方的恶意中，被孤立，被包围。她想反抗，却孤立无援。她想呼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想告诉老师，可是我不敢。我怕他们会报复我，会用更过分的方法对付我。张伟的爸爸是校董，李莉的妈妈是教育局的领导，老师会相信我吗？就算相信了，又能怎么样呢？”

    “爸爸妈妈在外地打工，很辛苦。我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心。每次打电话，我都说我很好，在学校里有很多朋友，老师也很喜欢我。我说谎了。”

    “这本日记，是我唯一的朋友了。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敢哭。”

    魏朔猛地吸了一口烟，尼古丁的苦涩味道在肺里盘旋，却压不住心底翻涌起来的烦躁和怒火。

    他摁灭烟头，翻到了日记的最后几页。

    最后这几页，字迹已经不能用潦草来形容了，那简直就是一团混乱的、绝望的鬼画符。很多字都因为墨水化开而变得模糊不清，纸页上还有几处明显是泪水滴落后又干涸的痕迹。

    这是徐倩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的声音。

    “一月十五日。”

    “今天，张伟突然来找我。他跟我道歉了。他说以前都是他不对，是李莉一直在旁边挑拨，他想跟我做个了断，请我去天台，把话说清楚。我……我竟然信了。我以为，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我去了。我真的好傻。”

    “天台上不止他一个人。李莉也在，还有她的那几个跟班。他们把我围在中间，脸上全都是那种……那种看好戏的笑。”

    “张伟问我，‘听说你天天写日记骂我们啊？拿出来看看？’”

    “我把日记本死死地抱在怀里，可他们人太多了……他们抢走了我的日记本，我的锁……被他们用石头砸开了……”

    “李莉拿过我的日记，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写的那些话，那些我最羞于启齿的暗恋，那些我被欺负的痛苦，一字一句地，大声地念了出来！”

    “‘……心跳得好快……’”

    “‘……他怎么可以这么好看……’”

    “‘……我的鞋子……我的作业本……’”

    “他们都在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那么放肆。张伟笑得最大声，他说，‘就你这种货色，也配喜欢我？’”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感觉天都塌了。那比他们撕我的书，扔我的作业本，还要疼一千倍，一万倍。那就像是把我整个人扒光了，扔在雪地里。”

    “我疯了一样冲上去，我想抢回我的日记。那是我的，是我的命……”

    “我抓住了李莉的手，她尖叫着把我推开。我很乱……我只记得和张伟推搡了起来……他好像……推了我一下……很重……”

    “……天台的边上，好滑……”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最后那个“滑”字，拖出了一道长长的、颤抖的笔画，像一道绝望的伤口。

    再往后，就是空白的纸页了。

    不。

    魏朔的瞳孔猛地一缩。

    在最后一页的角落里，还有一行字。那行字的字迹很小，而且写得极为用力，几乎要划破纸张，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写下的。

    “那封信是假的。李莉会模仿我的字。是他们……”

    魏朔“啪”的一声，猛地合上了日记本。

    巨大的力道，让这本脆弱的本子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散了满室的烟味。

    他看着楼下城市的万家灯火，那些光芒像一片遥远的、冰冷的星海。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十几年前，那个从天台坠落的女孩，那封笔迹鉴定完全吻合的“遗书”，那些“朋友们”悲痛的证词……所有的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一个被掩盖了多年的真相，此刻，就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赤裸裸地呈现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