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程鹤，偏偏就要走这条最难的路。

    他将那本字典一样厚的证据材料放在手边，开始奋笔疾书。

    “……被告人王浩，在长达半年的时间内，出于寻求网络关注度及发泄个人情绪的目的，长期、持续、密集地对自诉人苏晓进行人格侮辱、名誉诋毁。其通过捏造事实、恶意P图等方式，公然对自诉人进行羞辱，言语之污秽、手段之卑劣，令人发指……”

    “……其行为，已远远超出普通民事侵权的范畴。被告人的持续性侵害，导致自诉人名誉严重受损，正常生活、工作受到巨大影响，并最终被医院确诊为‘重度抑郁症’，数次产生轻生念头，其行为对被害人造成的后果极其严重……”

    “……被告人所使用的‘正义铁拳’等账号，在网络上拥有一定数量的粉丝，其发布的侵权内容传播范围广，点击、评论、转发量巨大，造成了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严重扰乱了网络公共秩序……”

    “综上所述，被告人王浩以暴力或者其他方法，公然贬损他人人格，破坏他人名誉，其行为的恶劣程度、对被害人造成的严重后果，以及在网络上造成的恶劣影响，完全符合《刑法》第二百四十六条关于侮辱罪‘情节严重’的构成要件。为维护自诉人合法权益，维护法律尊严，净化网络环境，特依法提起刑事自诉，请求人民法院依法追究被告人王浩的刑事责任！”

    写完最后一个字，程鹤重重地放下了笔。

    两份诉状，一份民事，一份刑事。

    一份要钱，要他颜面扫地。

    一份要命，要他身陷囹圄。

    这就是他为王浩准备的“大礼”。

    ……

    几天后，一个闷热的傍晚。

    王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自己租住的老旧小区。

    白天在公司又被经理当着所有人的面给骂了一顿，说他做的报表数据错了好几个点，让他加班重新弄。他点头哈腰地道着歉，心里却把经理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挤在一身汗臭的电梯里，他烦躁地掏出手机，熟练地点开了微博。

    看到自己的“正义铁拳”账号下又多了几百条评论和点赞，他心中的憋屈才稍稍缓解了一些。

    “拳哥威武！就该这么骂那个绿茶婊！”

    “支持拳哥！网络不是法外之地，我们正义的网友就要把这些妖魔鬼怪打回原形！”

    看着这些吹捧，王浩的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现实里，他是个屁。但在网络上，他就是神，是审判者，是无数人追捧的“正义化身”。这种感觉，比任何东西都让他上瘾。

    回到家，他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就听到楼道里传来一个沉稳的脚步声。

    “请问，是王浩先生吗？”

    王浩回头，看到两个穿着法院制服、神情严肃的男人站在他身后。

    “我……我是，你们是？”王浩的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发虚。

    其中一名年纪稍长的法警，从公文包里拿出两个牛皮纸大信封，对照了一下上面的信息，递到他面前。

    “我们是区人民法院的，这是你的两份船票，请签收一下。”

    “船票？什么船票？”王浩一愣，下意识地纠正，“是传票吧？”

    法警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嗯，法院传票。一份民事的，一份刑事的，你核对一下。”

    民事的？

    刑事的？！

    王浩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他颤抖着手接过那两个分量不轻的信封，手指哆哆嗦嗦地撕开第一个。

    《民事起诉状》。

    原告：苏晓。

    当看到这个名字时，王浩的心脏猛地一抽，但随即又松了口气。

    不就是那个被他骂了半年的女网红吗？居然还真告了？

    他冷笑一声，觉得有些可笑。不就是网络骂战吗？多大点事，大不了删帖道歉呗。他继续往下看，当看到诉讼请求里那“赔偿二十万”、“所有社交账号置顶道歉信三十天”、“公司公告栏张贴道歉信”等字眼时，他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这他妈是疯了吧！

    二十万？把他卖了都凑不齐！

    还要在公司贴道歉信？那他以后还怎么做人！

    一股怒火涌上心头，他觉得对方简直是异想天开。

    可当他撕开第二个信封，看到那份白纸黑字的《刑事自诉状》时，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案由：侮辱罪】

    侮辱罪……

    刑事……

    这几个黑体加粗的大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眼球上。

    他本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无关痛痒的网络骂战，是他无数次键盘敲击中，最普通的一次。他以为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删帖、封号，过几天换个马甲，他又是一条好汉。

    他怎么也想不到，对方居然……居然玩真的！

    他们不光要钱，还要把他……送进监狱！

    “啪嗒。”

    手里的钥匙串滑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王浩的脸色煞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拿着那两份轻飘飘却又重如泰山的传票，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分崩离析。

    那个在网络上指点江山、不可一世的“正义铁拳”，在这一刻，终于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来自现实的、冰冷刺骨的——恐慌。

    恐慌，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扼住了王浩的喉咙。

    那两份薄薄的、却又重如山岳的法院传票，就那么静静地躺在他乱糟糟的茶几上，每一个字都像是对他无声的嘲讽。

    刑事自诉？侮辱罪？

    开什么国际玩笑！

    他不就是上网骂了个人吗？这种事网上每天发生千百遍，怎么到了他这里，就要坐牢了？

    短暂的恐慌过后，一股被羞辱的愤怒冲上了王浩的头顶。他觉得这是对方在讹诈，在吓唬他！想钱想疯了！

    对，一定是这样！

    他的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他几乎是本能地抓起了手机，点开了那个让他充满了掌控感的“正义铁拳”账号。

    他要反击！他要让他的粉丝们看看，这个叫苏晓的女网红和她的律师是多么的卑鄙无耻！

    “‘紧急！本人遭无良网红天价索赔并恶意诬告！’”

    他打下了这个耸人听闻的标题，然后用极尽委屈和愤怒的语气，开始了他的表演。

    “兄弟们，拳哥我今天遇到事了！那个叫苏晓的主播，因为我在网上说了她几句实话，竟然丧心病狂地找律师告我！不仅要我赔二十万，还搞了个什么刑事自诉，想把我送进大牢！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了？一个靠博眼球上位的网红，就因为网友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就要把人往死里整吗？他们就是想钱想疯了！我王浩行得正坐得端，绝不会向这种恶势力低头！请大家帮我评评理！”

    帖子发出去，他死死地盯着屏幕，期待着像往常一样，评论区里涌现出无数支持他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将那个敢于挑战他的苏晓和她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律师彻底淹没。

    一开始，评论区的风向确实如他所愿。

    “我靠！拳哥挺住！这女的想钱想疯了吧？”

    “支持拳哥！网络不是法外之地，但也不能成为某些人敲诈勒索的工具！”

    “二十万？她怎么不去抢？刑事自诉？吓唬谁呢！”

    看着这些评论，王浩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丝得意的冷笑。他仿佛又找回了那种在网络世界里呼风唤雨的感觉。

    然而，这份得意并没有持续多久。

    鹤鸣律师事务所里，林晚儿将手机屏幕转向程鹤，气得小脸通红：“鹤哥，你看这个王浩，他居然还敢颠倒黑白，恶人先告状！”

    程鹤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扫了一眼王浩那篇慷慨激昂的“檄文”，脸上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垂死挣扎罢了。”他语气平淡地说道，“既然他这么喜欢在网上‘评理’，那我们就给他点‘理’。”

    他朝林晚儿偏了偏头：“从公证过的证据里，随便挑几张图，不用太刺激的，就那几张P的黑白遗照，还有他诅咒苏晓全家的评论截图，发到他评论区里去。记得，把公证书的编号和印章也截上，让他和他的‘粉丝’们看清楚。”

    “好嘞！”

    林晚儿立刻行动起来，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她早就看这个王浩不爽了，这种正面硬刚的活儿，她最喜欢干。

    几分钟后，王浩那篇“伸冤”帖的评论区里，一个刚刚注册的、ID名为“君诚法务”的账号，悄无声息地发布了几张图片。

    没有多余的文字，只有几张高清截图。

    一张，是苏晓的照片被P成了一张黑白遗照，上面用触目惊心的红字写着“贱人早日安息”。

    一张，是“正义铁拳”的评论截图：“你这种烂裤裆的公交车，怎么还没被车撞死？你爸妈知道你这么卖，怕不是要气得从坟里爬出来！”

    最后一张，是公证书的封面页，鲜红的印章和清晰的编号，在屏幕上显得格外刺眼。

    整个评论区，安静了大概十几秒。

    紧接着，就如同在一锅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

    “我操……这是那个‘正义铁拳’发的？P遗照？诅咒人家全家？这他妈是人干的事儿？”

    “上面还有公证书的章！这证据是真的啊！卧槽，我刚才还在支持他，我真是个傻逼！”

    “这已经不是言论自由的范畴了吧？这是纯粹的反社会人格啊！”

    “呕……太恶心了，取关了！这种人渣还自称‘正义’？我呸！”

    风向，在短短几分钟内，发生了惊天逆转。

    之前支持王浩的言论被愤怒的浪潮瞬间淹没，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唾骂和谴责。他的粉丝数开始断崖式下跌，私信箱里塞满了各种不堪入目的诅咒，其恶毒程度，比他之前用来攻击苏晓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更让他恐惧的是，这把火，很快就从线上烧到了线下。

    也不知道是谁，把他的真实姓名和公司信息给扒了出来，和他那些“光辉事迹”一起，发到了本地的一个生活论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