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杰站了起来。

    他没有立刻走向发言席，而是先对着旁听席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个举动，瞬间为他赢得了不少好感，旁听席的议论声小了许多。

    “审判长，各位陪审员，以及在座的各位媒体朋友、各位叔叔阿姨们。”他的声音浑厚而富有磁性，一开口，就牢牢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

    “在开始我的陈述之前，请允许我先向大家描述一下我的当事人，钱大爷，现在的情况。”他没有看稿子，眼神扫过全场，脸上那自信的微笑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悲痛。

    “他，一位七十三岁的老人，本该在公园里打打太极，和老伙计们下下棋，享受他安详的晚年。可是现在呢？他只能孤零零地躺在医院那张冰冷的病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肋骨断裂处传来的剧痛。曾经那双可以轻松抱起孙子的手，现在连端起一个水杯都做不到。曾经那个每天都要去菜市场为儿女准备晚饭的矫健身影，如今，却连下床都成了一种奢望！”

    他的声音开始哽咽，眼眶也泛起了红色。旁听席上，已经有几位大妈开始偷偷抹眼泪。

    “这一切，是为什么？就因为那天下午，他像往常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却被一辆横冲直撞的自行车，从背后狠狠撞倒！那个瞬间，他听到的，是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他感受到的，是生命在一点点流逝的冰冷！”

    金杰的语调陡然拔高，充满了愤怒和控诉。

    “我们的社会，到底怎么了？我们引以为傲的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去了哪里？当一个年轻人，骑着飞快的单车，在人群中肆意穿行，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撞倒在地，甚至不愿停下来看一眼，不愿伸出援手的时候，我们难道不应该感到痛心吗？我们难道不应该感到愤怒吗？”

    他猛地一转身，手臂直直地指向被告席上那个瑟瑟发抖的年轻人——孙宇。

    “看！就是他！一个本该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内心却如此冷漠！他的行为，不仅仅是撞伤了一位老人，他撞碎的，是一个家庭的幸福！他践踏的，是我们整个社会最基本的道德底线！”

    金杰的演讲极富感染力，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人们的心里炸开。他没有纠结于法律条文，而是将整个案件上升到了道德批判的高度。

    旁听席彻底被点燃了。

    “对！说得太对了！”

    “现在的小年轻，真是没点公德心！”

    “这种人就该重判！让他长长记性！”

    “可怜的钱大爷啊……”

    各种议论声、附和声、咒骂声汇成一股洪流，铺天盖地地向着被告席涌来。孙宇的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哭出声来。

    林晚儿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她看到金杰的嘴角，又一次勾起了那抹胜利的微笑。他成功了，他用眼泪和煽情，为孙宇提前宣判了“死刑”。整个法庭的气氛，已经完全被他掌控。现在，无论程鹤说什么，恐怕都难以扭转这种先入为主的偏见。

    “被告辩护人，现在由你方进行答辩。”法官的声音将林晚儿从绝望中拉了回来。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程鹤身上。

    程鹤平静地站了起来，他没有像金杰那样走向发言席，只是站在自己的座位前，整理了一下西装的下摆。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刚才那场声势浩大的道德审判，只是一场与他无关的闹剧。

    他先是向法官席微微鞠了一躬，姿态标准，无可挑剔。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一股清泉，瞬间冲淡了法庭里那股狂热而黏稠的空气。

    “审判长。”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向金杰。

    “辩护人对钱大爷目前的身体状况，表示同情。”

    一句话，让刚刚还义愤填膺的旁听席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想听听，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律师，要怎么为那个“道德败坏”的年轻人辩护。

    “但是，”程鹤的话锋一转，声音里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同情，不能代替事实。眼泪，也无法作为证据。”

    金杰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

    “在进行正式的法庭辩论之前，”程鹤的目光转向审判长，“辩护人想向法庭，以及在座的各位，展示一份特殊的证据。”

    “哦？”审判长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什么证据？”

    “一份客观、真实、不会撒谎的证据。”

    程鹤说着，侧过头，对身旁的林晚儿递了个眼色。

    林晚儿立刻会意，虽然心里依然紧张，但程鹤那镇定的眼神给了她力量。她深吸一口气，从文件袋里拿出厚厚一沓打印好的资料，站起身，迈着沉稳的步子，依次将资料分发给审判长、陪审员、公诉人，以及前排的几位主要媒体记者。

    法庭里响起一片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金杰也拿到了一份。他皱着眉，迅速地翻阅着，上面全是各种他看不懂的曲线图和数据表格。他心里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但他想不通，程鹤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些花里胡哨的图表，能有什么用？

    就在这时，程鹤走到了法庭一侧的投影幕布前，拿起了遥控器。

    “滴”的一声轻响，投影仪亮起，一束光打在了幕布上，一张清晰的PPT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整个法庭，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张巨大的图表吸引了过去。

    程鹤手持激光笔，红色的光点在幕布上移动。

    “审判长，各位请看大屏幕。”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像一位在课堂上讲课的教授，“这张图，是辩护人通过合法渠道，从钱大爷家属处获取的，他佩戴的智能健康手环在事发当天，从早上八点到摔倒前一分钟的步数统计图。”

    幕布上，是一条蓝色的曲线。

    “大家可以清楚地看到，从早上八点开始，钱大爷的活动步数曲线一直非常平稳，每小时的步数都维持在一个相对固定的区间内，这符合一位老年人日常散步的活动规律。尤其是在事发前的半小时，也就是下午两点四十五分到三点十五分，这条曲线几乎是一条直线，没有任何剧烈波动的迹象。”

    程鹤的激光笔，在图表上那段平缓的曲线上来回移动。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在摔倒之前，钱大爷一直处于一个非常平缓的步行状态。这与原告方代理人在刚才的陈述中，声泪俱下所描述的‘被一辆高速行驶的单车从背后狠狠撞击’，完全不符！”

    “如果真是一场剧烈的撞击，必然会产生一个力的作用。要么，是钱大爷为了躲避而有突然的加速或变向；要么，是被撞击后身体产生位移。无论是哪一种，都必然会在步数统计上留下一个异常的、突兀的峰值。但是，我们看图上，有吗？”

    他停下来，环视法庭，像是在给所有人思考的时间。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平稳得近乎完美的直线。”

    金杰的脸色微微变了。他没想到程鹤会从这个角度切入。但他很快镇定下来，这顶多算个旁证，说明不了根本问题。

    然而，程鹤显然没有就此结束。

    他按下了遥控器的下一页。

    “如果说，步数图只是一个佐证，那么接下来这张图，将是揭开本案真相最关键的证据。”

    幕布上，切换成了一张新的图表。这是一张心率变化图，红色的曲线，像一条生命的轨迹，在屏幕上延伸。

    “这张图，记录了钱大爷事发当天，同一时段的心率变化。”

    程鹤的语气，不知不觉间带上了一丝锋芒。

    “请各位仔细看。在摔倒前的整整半个小时里，钱大爷的心率，一直非常平稳地维持在每分钟75次左右的正常状态。这再次印证了，他当时正处于一种非常放松、平缓的散步状态中。”

    激光笔的红点，顺着那条平稳的红色曲线缓缓移动，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但是，请看这里！”

    程鹤的声音陡然提高，激光笔的红点，猛地定格在曲线末端一个极其诡异的位置！

    所有人的瞳孔，都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

    只见那条平稳的红色曲线，在某个时间点，如同遭遇了万丈悬崖，出现了一次断崖式的、令人心惊肉跳的骤降！

    “就在下午三点十五分零七秒，也就是原告方所称的‘被撞击’的那一瞬间，钱大爷的心率，并没有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因为惊吓或撞击而飙升，恰恰相反，它出现了一次断崖式的骤降！从平稳的75次，直接掉到了……45次！”

    程鹤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着审判长，声音响彻整个法庭。

    “审判长！任何一个有基本生理常识的人都知道，当人体在清醒状态下，受到外部剧烈的、突如其来的撞击时，肾上腺素会急剧分泌，身体会进入应激状态，第一反应必然是心跳加速，心率飙升！这是最基本的生理反射！”

    “但是我们看到了什么？我们看到的是骤降！是断崖式的下跌！”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给所有人留下了震撼和思考的空间。法庭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他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回荡。

    “恰恰相反，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出现这种心率的断崖式下跌——”

    程鹤的目光缓缓扫过脸色已经变得铁青的金杰，扫过一脸震惊的公诉人，扫过那些从愤怒、鄙夷，转为惊愕、茫然的旁听席上的面孔。

    最后，他的声音如同法槌落下前的最后通牒，清晰而冷酷地给出了答案：“那就是，因自身突发性心脏问题，导致的瞬间心肌缺血和心源性脱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