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甚至通过周凯父母，联系上了几个周凯生前关系还算不错的同学。起初，那些孩子都很害怕，支支吾吾不敢多说。程鹤没有逼他们，只是让周凯的父亲给他们看了周凯的遗书。

    当那些少年看到昔日同窗那字字泣血的控诉时，好几个都当场哭了出来。一个戴眼镜的瘦弱男生，鼓起勇气，向程鹤讲述了李逸等人是如何将周凯的饭盒倒进垃圾桶，又逼着他捡起来吃掉的经过。

    每整理出一个清晰的、证据链完整的侵权事实，程鹤就立刻让林晚儿起草一份新的民事起诉状。

    诉状的格式千篇一律，冰冷而又刻板。

    原告：周大山（系死者周凯之父），周桂芬（系死者周凯之母）。

    被告：李逸，王浩，赵磊……

    诉讼请求……

    事实与理由……

    但每一份诉状背后，都是周凯一次滴血的伤口。

    短短一个星期的时间，鹤鸣律师事务所的打印机就没停过。一份又一份新鲜出炉的诉状，堆满了程鹤的办公桌，越堆越高，像一座白色的坟。

    到最后，他们整理出了整整十六起独立的侵权案件。

    标的额最大的，是名誉权侵权，索赔精神损失一千元。

    标的额最小的，是不当得利，要求返还一个鸡腿的价款，五元。

    当所有的诉状都准备完毕，程鹤将那厚厚的一沓文件，整整齐齐地码好，放在了周凯父亲的面前。

    “周叔叔，您看一下，如果没有问题，就在原告那一栏，签上您和阿姨的名字。”

    周大山，这个在工地上搬了一辈子砖、扛了一辈子钢筋的男人，此刻看着眼前那比砖头还要厚重的文件，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的手，因为常年的劳作，布满了厚重的老茧和深刻的裂纹，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掉的泥垢。这样一双手，用来和水泥、砌砖墙，再合适不过。可现在，却要用它来签下这些决定着为儿子复仇的法律文书。

    他颤抖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自己的身份证，按照林晚儿的指点，一笔一划地，在每一份诉状的末尾，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文化程度不高，字写得歪歪扭扭，像个小学生。

    每签完一份，他就仿佛被抽走了一丝力气。当签到最后一份时，他的眼眶早已通红，豆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那雪白的纸上，迅速晕开了一小团水渍。

    他不知道这些官司到底能不能赢，他听不懂程鹤嘴里那些复杂的法律条文。

    但他知道，这是他作为一个无能的父亲，能为自己那惨死的儿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要用这种方式告诉天上的儿子：孩子，爸爸没本事，保护不了你。但这一次，爸爸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你，把公道两个字，刻在那些畜生的骨头上！

    ……

    第二天，江城市基层人民法院，立案大厅。

    上午十点，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大厅里人声鼎沸，充满了各种焦急的询问声、无奈的叹息声和窗口工作人员机械的叫号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纸张、汗水和廉价快餐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

    就在这时，一个抱着一大摞文件的年轻女孩，出现在了大厅门口，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摞文件实在太高了，几乎要淹没她的下巴，让她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来人正是林晚儿。

    她按照程鹤的指示，抱着这十六份诉状，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了这里。

    她深吸一口气，无视了周围那些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径直走到了一个立案窗口前，将怀里那沉重的、代表着程鹤全部谋划的文件，“咚”的一声，重重地放在了柜台的石面上。

    那声音，让正在低头审核材料的法官都吓了一跳。

    “同志，你这是……”法官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看着眼前这座“文件山”，有点发懵。

    “法官您好，我来立案。”林晚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专业而又镇定。

    “立案？立……这么多？”法官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他当了快十年立案庭法官了，企业批量起诉欠款员工的见过，但个人原告一次性拿来这么多案子的，还真是头一回。

    他狐疑地拿起最上面的一份诉状，看了起来。

    “原告周大山……被告李逸……诉由，不当得利……标的额，五元？”法官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又拿起第二份。

    “原告周大山……被告王浩……诉由，财产损害赔偿……标的额，两元？”

    第三份……第四份……

    法官越看，脸上的表情就越是古怪。他把十几份诉状大致翻了一遍，终于忍不住了，把文件往旁边一推，看着林晚儿，语重心长地说道：“小姑娘，你是哪个律所的实习生吧？你们律师没教过你吗？”

    “啊？”林晚儿一愣。

    “你看你这案子，原告都是同一个人，被告也基本都是那几个，案由虽然不一样，但说到底，不都是因为校园矛盾引起的侵权纠纷吗？”法官一副“我来教教你”的表情，“你们完全可以把这些诉求合并到一个案子里起诉嘛！写一份诉状，把所有请求都列上去，不就行了？你看看你，一份一份地分开写，这得交多少份诉讼费啊？最关键的是，你这样搞，不是在浪费我们宝贵的司法资源吗？”

    法官的声音不小，周围几个排队的人都听到了，纷纷投来赞同的目光，甚至有人小声议论。

    “就是啊，这律师怎么当的，为了五块钱打个官司，疯了吧？”

    “估计是想多收代理费吧，现在的律师，心都黑。”

    林晚儿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她虽然入行不久，但也知道，法官说的是常规操作，也是最符合“诉讼经济”原则的做法。如果换做任何一个正常的律师，都会选择合并起诉。

    但程鹤不是正常律师。

    她想起了昨天下午，程鹤把这些文件交给她时，脸上那副冰冷又笃定的表情。

    “晚儿，到了法院，立案法官肯定会让你合并审理。你什么都不用管，就把我教你的这套话说给他听。记住，我们的目的，不是效率，是折磨。”

    想到这里，林晚儿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紧张和羞怯都压了下去。她挺直了腰板，迎向法官那带着一丝教导意味的目光，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比专业的口吻，一字一句地开口道：“法官您好，感谢您的提醒。但是，根据我方律师，也就是鹤鸣律师事务所程鹤律师的研究认为，我方本次提交的十六起案件，虽然原告与主要被告存在重合，但每一案件所依据的侵权事实，其发生的时间、地点、具体的行为方式、参与人员以及对受害人造成的损害后果，均截然不同，依法应当认定为是独立的、不同的民事法律关系。”

    “因此，这十六起案件，并不符合《民事诉讼法》关于合并审理的法定条件。为了确保每一项侵权事实都能得到法院的独立审理和认定，从而最大程度地维护我方当事人的合法权益，我们坚持，分开立案，独立审理。”

    她这番话，语速不快，吐字清晰，每一个法律术语都用得恰到好处，瞬间就把周围那些看热闹的人给说懵了。

    立案法官也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刚才还有些脸红的小姑娘，此刻却像换了个人一样，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引经据典，一套一套的。

    鹤鸣律师事务所？程鹤？

    这个名字，他好像在哪听过……哦，想起来了，前段时间闹得满城风雨的金杰那个案子，好像就是这个程鹤办的！

    法官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他重新拿起那些诉状，仔细看了看。

    程序上……好像确实没什么毛病。法律没有强制规定当事人必须合并起诉，当事人坚持要分开立，法院就得受理。

    只是……这也太不地道了吧！

    这哪是打官司，这分明是拿法院当武器，把诉讼程序当刑具来折磨人啊！

    法官心里腹诽着，但脸上却不能表现出来。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红色印章，看了一眼那高高的一摞文件，感觉自己的手腕都有点发酸。

    “行吧行吧，既然你们坚持……”

    他拿起一份诉状，对准落款处，“砰”的一声，盖下了受理的印章。

    “砰！”

    “砰！”

    “砰！”

    红色的印章，一下又一下地砸在白纸黑字上，那声音在嘈杂的立案大厅里，显得格外清脆。每一声，都像是一颗钉子，被钉进了李逸和他背后那个家庭的安逸生活里。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十几张盖着江城市基层人民法院鲜红大印的传票、应诉通知书和证据副本，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铺天盖地般地飞向了江城各处。

    有的，被快递员送到了李逸家那栋位于高档小区的豪华别墅里。

    有的，被法院专递直接送到了他父亲李建国的公司——江城宏业集团的董事长办公室。

    李建国，这位在江城商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开始接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根本没当回事。

    不就是死了个穷学生吗？家属闹一闹，无非就是想要点钱。他最不缺的就是钱。

    他轻蔑地把那些文件扔给自己的秘书，让她交给公司的法务去处理，心里盘算着，给个三五十万，应该足够堵住那对穷鬼夫妻的嘴了。

    可当他请来的，在江城收费最贵的律所之一的大律师，给他打来电话时，他才第一次发现，事情好像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李董，”电话里，律师的声音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情况……有点棘手。对方把您儿子在学校里那些事，拆成了十六个案子来告。”

    “十六个？什么意思？”李建国皱起了眉。

    “意思就是，我们得准备十六份不同的答辩状，参加十六次不同的庭前调解，还有……至少十六次开庭。而且因为案由不同，受理法院也不同，有三个案子在A区法院，五个在B区法院，剩下的，分布在其他四个区的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