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知无不言
发布:2025-12-05 18:30 字数:3396 作者:月殇夭幺
她将张富贵引到一旁的会客区,给他倒了杯水,轻声说:“张老板,您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
张富贵一屁股陷进沙发里,那昂贵的真皮沙发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端起水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然后把杯子重重往茶几上一放。
“妈的,气死我了!”他一拍大腿,开始了他的控诉。
“小林律师,你是不知道啊!我老张这辈子,没别的爱好,就好两样东西,一个是钱,一个就是画!尤其是咱们国家的国画,那意境,那笔墨,啧啧,看着就舒坦!”
“半年前,我听说城南新开了一家叫‘墨韵斋’的画廊,老板是从京城回来的,路子野得很,手里有不少好东西。我这心里就长草了,寻思着得去开开眼。”
张富贵说到这,脸上露出一丝向往,仿佛又回到了当时的情景。
“那天我一进门,嘿,那家伙,装修得古色古香,墙上挂的画,一幅比一幅有味道。那个画廊老板,姓王,叫王守义,一个四十来岁的小白脸,戴个金丝眼镜,说话慢条斯理的,一口一个‘张老板您是行家’,把我捧得那叫一个舒坦。”
“他把我引到里屋,说有好东西给我看。然后,神神秘秘地从一个檀木盒子里,捧出了一幅画!”
张富贵的眼睛亮了,声音也高了八度:“小林律师,你猜是什么画?李可染大师的《牧牛图》!活的!那牛,那牧童,那水墨的层次感,我当时一看,腿都软了!我玩了半辈子画,一眼就觉得,这绝对是真迹!”
“那王守义就在旁边给我吹啊,说这幅画是他从一个没落的八旗后人手里收来的,传承有序,流传有据。还说李可染大师是齐白石的关门弟子,他的画,现在市场上那是一天一个价,尤其是这种精品,更是有价无市,买到就是赚到!”
“他还嫌不够,又从保险柜里,‘啪’的一下,拿出了一大堆东西,全是这幅画的鉴定证书!什么‘京城文物鉴定中心’的,什么‘华夏书画研究院’的,盖着红彤彤的大印,一摞!跟真的一样!”
林晚儿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但心里已经大概有了谱。这套路,听着可太熟悉了。
果然,张富贵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想。
“我当时……我当时就上头了啊!”张富贵懊恼地捶着自己的大腿,“爱画如命,你知道吗?看到心头好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光棍了三十年,突然看见一个仙女脱光了站在你面前!脑子里哪还有别的?就一个字,买!”
“那王守义开口要两百万,我跟他来回拉扯了半天,最后一百五十万,成交!我当场就刷卡,生怕他反悔!抱着那幅画回家,我高兴得三天没睡着觉,天天晚上开着灯看,越看越喜欢,觉得这一百五十万,花得太值了!”
他说到这里,脸上的兴奋和喜悦,瞬间被无尽的愤怒和屈辱所取代。
“结果呢!结果前几天,我一个老朋友,就是咱们江城收藏圈里真正的大拿,孙老,他过七十大寿,办了个小型的藏品交流会。我寻思着,我这幅《牧牛图》也该拿出去亮亮相,让那帮老家伙们开开眼!”
“我得意洋洋地把画展开,满心等着他们羡慕嫉妒恨的眼神。结果……结果孙老只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他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跟我说,‘富贵啊,你这画……哪儿收的?’”
“我当时还挺得意,说是从墨韵斋收的。孙老叹了口气,指着画上的牛眼睛,跟我说,‘你看这儿,李可染大师画牛,讲究‘以书入画’,笔力雄浑,力透纸背。他画的牛眼,看似随意一点,却极富神韵,是活的。你再看你这幅,形是有了,但这个墨点,是死的,没有精气神。’他又指着画上的题跋,说,‘还有这字,学得很像,但笔锋转折处,还是露了怯,匠气太重。’”
张富贵的嘴唇开始哆嗦,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孙老最后拍着我的肩膀说,‘富贵,你被人打眼了。这幅画,是张仿品,虽然水平极高,但终究是假的。市价……顶天了,五万块。’”
“轰!”张富贵形容道,“我当时就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个炸雷!周围几十号人啊,全都是圈子里的朋友!我张富贵,玩了一辈子鹰,最后让鹰啄了眼!那脸,丢得……比拿刀剐了我还难受!”
“我当场就卷着画,杀到了那个墨韵斋!我把画往他王守义脸上一摔,让他退钱!你猜那孙子怎么说?”
张富贵的眼睛都红了,他模仿着画廊老板的语气,尖声尖气地说道:“‘哎哟,张老板,您这是干什么呀?发这么大火。买定离手,落子无悔,这是咱们古玩行的规矩嘛。’”
“我呸!我跟他讲规矩?我今天就要让他知道知道我的规矩!我让他退钱,不然我就砸了他的店!结果那王八蛋,一点都不怕,慢悠悠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合同,就是当初买画签的那个,笑嘻嘻地指给我看。”
张富贵从随身的公文包里,也掏出了一份合同的复印件,一把拍在茶几上,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小林律师,你看看!你看看这上面写的!”
林晚儿拿起那份复印件。这是一份制式的艺术品买卖合同,条款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她很快就找到了张富贵说的地方。
在合同标的物那一栏,品名写着“《牧牛图》一幅”,但在后面,用括号括着一行小得几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字。
——(李可染风格高仿艺术品)。
林晚儿的心,沉了一下。
白纸,黑字。
这行字虽然小,但它清清楚楚地印在那里。从法律上讲,这几乎堵死了欺诈罪的认定路径。
“那王守义就指着这行字,笑得那个贱啊!”张富贵咬牙切齿地回忆道,“他说,‘张老板,您看清楚,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这幅是‘李可染风格高仿艺术品’,我可从来没说过这是真迹啊。您是行家,买的是艺术风格,是欣赏价值,跟真假有什么关系呢?’”
“我……我当时就傻了!”张富贵一脸的懊悔和憋屈,“我买画的时候,光顾着激动了,他把合同拿过来,我扫了一眼画的名字和价格没错,大笔一挥就把字签了,谁他妈会去看那括号里比蚂蚁还小的字啊!”
“现在那王八蛋就吃定我这一点,态度嚣张得不得了!说我要是敢闹,他就报警,告我敲诈勒索!我……我咽不下这口气,又丢不起这个人,到处打听,都说你们鹤鸣律所的程律师厉害,专门治这种疑难杂症,我这才找上门来的!小林律师,你们……你们可一定要帮我啊!这一百五十万,都快赶上我半个身家了!”
林晚儿放下合同,眉头紧锁。
她看着张富贵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心里也觉得很棘手。
“张老板,”她斟酌着词句,有些为难地说道,“这个案子……恐怕不好办。问题就出在这份合同上。虽然这行字很小,但它确实存在。对方完全可以辩称,他已经明确告知了这幅画是仿品,是您自己没有看清楚合同,不存在主观上的欺诈故意。一旦打起官司来,我们这边会非常被动。”
听到林晚儿这么说,张富贵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瞬间又被浇灭了。他瘫在沙发上,满脸绝望:“那……那怎么办?难道我这一百五十万,就这么打了水漂了?我不甘心!我就是不甘心!”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
程鹤送走了上一位客户,走了出来。他一眼就看到了会客区里愁云惨淡的两人,以及茶几上那份显眼的合同复印件。
“怎么了这是?”程鹤走到林晚儿身边,随手拿起了那份合同,“大老远就听到有人中气十足地要告状,我还以为谁把咱们律所的墙给拆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惯常的调侃,让凝重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
“程律,”林晚儿站起身,简单地把事情的经过复述了一遍,然后指着合同上那行小字,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对方在合同里埋了雷,我们很难证明他构成欺诈。”
张富贵一看到程鹤,像是看到了救星,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一把抓住程鹤的手:“程律师!您就是程律师吧?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啊!您可得救救我!”
程鹤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脸上依旧挂着那种让人看不透的微笑。他没有立刻回答张富贵,而是将那份合同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他的目光,在那行小字上停留了很久。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剩下张富贵粗重的呼吸声。
林晚儿看着程鹤,心里也有些没底。她知道程鹤总能找到一些匪夷所思的突破口,但这一次,白纸黑字,铁证如山,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过了足足有两三分钟,程鹤才放下合同。他没有看林晚儿,也没有看张富贵,而是走到饮水机旁,给自己接了杯水。
然后,他才慢悠悠地转过身,看向张富贵,开口问道:“张老板,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得仔仔细细地回答我,一个细节都不能错。”
张富贵连忙点头如捣蒜:“您问!您问!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一,”程鹤伸出一根手指,“当时在画廊,那个叫王守义的,有没有亲口说出‘这幅画是李可染的真迹’这几个字?”
张富贵皱着眉,努力回忆着:“他……他好像没直接这么说。他一直都在夸这画多好多好,传承多牛逼,但‘真迹’这两个字……我记不清他到底说没说了,当时太激动了。”
林晚儿心里叹了口气,最关键的证据,没有。
程鹤却似乎并不意外,他点了点头,继续问:“第二,那堆所谓的鉴定证书,你看清上面的具体内容了吗?是谁出具的?鉴定结论是怎么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