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我看了！”张富贵这次回答得很肯定，“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个，是‘京城文物鉴定中心’出的，上面写着‘经鉴定，此画为李可染先生晚年精品《牧牛图》，建议收藏’，下面还盖着钢印和好几个专家的签名！”

    “哦？”程鹤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京城文物鉴定中心？你确定是这个名字？”

    “确定！绝对是！”

    “好。”程鹤又问，“第三，他向你推销这幅画的时候，除了口头介绍，还有没有其他的宣传材料？比如画册、宣传单，或者画旁边有没有摆放什么文字说明的牌子？”

    张富贵想了想，一拍脑袋：“有！有！那画当时是放在一个丝绒的展架上的，旁边就立着一个红木的小牌子，上面用毛笔字写着‘李可染大师绝笔《牧牛图》’，下面还有一长串介绍，吹得天花乱坠的！”

    “绝笔？”程鹤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他问完了所有问题，没有再说话，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那份合同。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气氛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开始在空气中慢慢滋生。

    张富贵和林晚儿都紧张地看着程鹤，等待着他的最终判断。

    终于，程鹤笑了。

    不是那种敷衍的、职业性的微笑，而是一种胸有成竹的、带着一丝猎人看到猎物时才会有的兴奋的笑容。

    他将合同往茶几上一放，身体微微前倾，看着一脸忐忑的张富贵，慢悠悠地开口了。

    “老板，”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想要的，只是退回你那一百五十万吗？”

    张富贵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地回答：“那……那不然呢？能把钱要回来，我就烧高香了！”

    程鹤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如刀的精光。

    “不，”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张富贵的内心，“根据法律，我们或许可以让他，退一赔三。”

    退、一、赔、三？

    当程鹤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四个字时，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张富贵那双因为愤怒和憋屈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他张着嘴，喉结上下滚动，半天没能发出一个音节。脑子里那一百五十万的烂账，被这四个字炸成了一片空白，紧接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狂野的念头，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一百五十万……赔三倍……那是……四百五十万？！

    加上退回来的本金，里外里就是六百万？！

    他不是在做梦吧？

    而站在一旁的林晚儿，反应则完全不同。她没有张富贵的狂喜，而是第一时间感到了职业性的震惊和困惑。

    她快步走到程鹤面前，秀气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和不解：“程律！退一赔三？这……这怎么可能适用啊？”

    她拿起那份合同，指着上面的条款，语速飞快地分析道：“‘退一赔三’是《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第五十五条的规定，是针对经营者提供商品或者服务有欺诈行为的惩罚性赔偿条款。可是，这条法律的适用前提是‘生活消费’啊！”

    林晚儿越说，思路越清晰，也越觉得程鹤的想法太过天马行空。

    “张老板买的是李可染的画，虽然是仿品，但艺术品交易，在法律界通常被认为是投资行为，而不是为了满足日常生活需要。投资是有风险的，买家自己打眼，这在古玩行里很常见，很难受到《消法》的特殊保护。我们……我们用这个作为诉讼请求，会不会太冒险了？法官恐怕很难支持。”

    她一口气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程鹤，希望从他脸上看到一丝认同，或者至少是凝重。

    然而，程鹤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甚至带着点欣赏的微笑。

    他看着林晚儿，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教授，看着自己那个虽然还有些稚嫩、但已经懂得独立思考的得意门生。

    “晚儿，”他开口了，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你的分析，从法条的字面意思上来看，完全正确。法律的适用，不能这么机械，这是法学院教的第一课，但他们没教你第二课——法律的生命，在于解释。”

    他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来，我们来上今天的‘程氏小课堂’。”

    程鹤拉过一张椅子，示意张富贵也坐下，别光在那儿激动得跟个帕金森患者似的。

    “第一个问题，”他看向林晚儿，“谁说买画就一定是投资？”

    林晚儿一愣：“可……可这是一百五十万的画啊，不是几十块钱的装饰画。”

    “价格能定义行为的性质吗？”程鹤反问，“我花一百万买辆车，开着上下班，这是生活消费。我花一百万买辆一样的车，放在车库里等它升值，这是投资。行为的性质，取决于购买者的‘目的’，而不是商品的价格。”

    他转头看向还处在懵圈状态的张富贵：“张老板，我问你，你买这幅画，是打算过两年转手卖掉，赚个差价吗？”

    “当然不是！”张富贵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我买画，就是因为喜欢！我就是想把它挂在我家书房里，天天看着！我喝茶的时候能看，我写字的时候能看，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看看那牛，那水，心里就舒坦了！这玩意儿能用钱衡量吗？这是精神食粮！”

    “说得好！”程鹤打了个响指，“精神食粮！晚儿，你听到了吗？我的当事人，购买这幅画的目的，是为了挂在自己家里欣赏，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精神文化需求。请问，满足精神文化需求，算不算广义上的‘生活消费’？”

    林晚儿被问住了。

    她脑中飞速地闪过《消法》的立法宗旨——保护消费者的合法权益，维护社会经济秩序。从这个角度看，精神层面的消费，当然也应该被纳入保护范畴。

    程鹤看着她若有所思的表情，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所以，‘投资行为’这个坎，我们可以迈过去。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打的，从来就不是那份该死的合同！那份合同，是对方精心准备的陷阱，我们要是傻乎乎地跳进去，跟他就‘仿品’两个字掰扯，那才叫输定了。”

    “我们要打的，是他在缔结合同的整个过程中，从头到尾、无处不在的‘欺诈行为’！”

    程鹤的声音，掷地有声。

    “欺诈”，这个词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林晚儿和张富贵脑中的迷雾。

    对啊！合同是结果，但导致这个结果的过程，充满了谎言和误导！

    “程律师！您说得太对了！”张富贵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满脸放光，“那王八蛋从头到尾就在骗我！他要是明明白白告诉我这是仿品，我脑子有病花一百五十万去买？！”

    “所以，现在我们需要证据。”程鹤的目光扫向两人，开始有条不紊地布置任务，“证据，是让谎言现出原形的唯一武器。”

    他看向张富贵：“张老板，你现在立刻回家，或者去你的办公室，把你能找到的，所有跟‘墨韵斋’和那幅画有关的东西，都给我找出来。包括但不限于，他们给你的宣传画册、海报，任何纸质的宣传材料。还有，你和那个画廊老板王守义的微信聊天记录，从你们加上好友的第一天开始，一句话都不能漏，全部导出来！”

    “好！好！我马上去！”张富贵像领了军令状的士兵，蹭地一下站起来，二话不说就往外冲，那股雷厉风行的劲头，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程鹤又转头对林晚儿说：“晚儿，你的任务更重。那个王守义既然是惯犯，那他线上的宣传肯定比线下更厉害。你现在就去，把所有主流的艺术品交易网站、收藏论坛、甚至是一些社交媒体平台，全都给我搜一遍。关键词就用‘墨韵斋’、‘李可染’、‘牧牛图’。我要所有他发布过的关于这幅画的广告信息、帖子、软文，一个像素都不要放过，全部截图保存，做好公证。”

    “明白！”林晚儿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斗志。

    程鹤那番话，彻底点醒了她。她不再纠结于法条的表面，而是开始兴奋起来。这就像一场解谜游戏，而程鹤，已经给了她最重要的那把钥匙。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鹤鸣律师事务所进入了一种高速运转的状态。

    张富贵那边效率惊人，不到一个小时，就让他的司机送来了一个大文件袋，里面塞满了各种印刷精美的宣传品，还有厚厚一沓A4纸，上面打印着他跟王守义的微信聊天记录。

    林晚儿这边，也很快有了重大发现。

    那个“墨韵斋”，为了把这幅高仿画卖出天价，在线上可以说是下了血本。在好几个知名的艺术品门户网站上，都投放了价格不菲的广告位。

    林晚儿将所有的发现，都汇总到了程鹤的办公桌上。

    宽大的桌面上，铺满了各种各样的“罪证”。

    程鹤戴上他那副金丝眼镜，像一个正在审阅战报的将军，不急不躁地，一件一件地翻看着。

    “呵，有意思。”他拿起一本墨韵斋自己印制的画册，翻到了介绍那幅《牧牛图》的页面。

    他指着上面的一行字，对站在旁边的林晚儿说：“晚儿，你看这句宣传语——‘大师遗风，神韵再现’。说它是真迹了吗？没有。但它给消费者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暗示？”

    林晚儿看着那八个字，若有所思地说：“它在暗示，这幅画虽然可能不是大师亲笔，但已经达到了和大师一样的水准，连‘神韵’都再现了，无限接近于真迹。”

    “没错。”程鹤又指向另一份从网站上截下来的广告图，图上，那幅《牧牛图》被精美地装裱着，旁边一行大字——“极具收藏价值的孤品，静待有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