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马“专家”的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他巧妙地用“圈内潜规则”和“行业特殊性”，将王守义那种欺骗行为，粉饰成了一种合理的、甚至需要被理解的交易习惯。

    王守义的嘴角，已经忍不住向上扬起。他挑衅似的看了一眼程鹤，眼神里满是得意。

    张富贵气得浑身发抖，脸都憋成了猪肝色，要不是林晚儿在桌子底下死死按住他，他恐怕已经跳起来骂娘了。

    法庭的气氛，对原告方，已经可以说是非常不利。

    “原告代理人，你对证人证言有何异议？现在可以发表你的代理意见。”审判长的目光，终于转向了程鹤。

    全场的焦点，瞬间集中到了那个从开庭到现在，几乎没说过一句话的男人身上。

    程鹤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站起身，没有像刘律师那样，先来一番宏大的开场白。他只是平静地走到了发言席前，对着话筒，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愣住的话。

    “审判长，我们今天不谈艺术，不谈收藏，也不谈什么狗屁的圈内规矩。”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狗屁”两个字，却像一颗石子，在平静的法庭里激起了千层浪。被告席上的刘律师和马专家，脸色同时一沉。

    程鹤没有理会他们，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审判长的脸上。

    “我们只谈一个最朴素的事实，和一个最基本的法律问题。”

    “事实就是，我的当事人，花了一百五十万，想买一幅真画，结果买到了一幅假画。法律问题就是，被告在这个过程中，是否构成了欺诈。”

    他按下了面前的一个按钮，法庭中央的大屏幕，亮了起来。

    屏幕上出现的，是墨韵斋那本印刷精美的宣传画册，被放大了数倍，上面“大师遗风，神韵再现”八个字，清晰无比。

    “审判长请看，这是被告的宣传材料。‘大师遗风’，‘神韵再现’。多么美妙的词汇。它在告诉消费者什么？它在暗示，我卖的这东西，牛逼得跟真的一样。”

    屏幕切换，是一张网站广告的截图，“极具收藏价值的孤品”，这几个字被红圈圈了出来。

    “再看这个，‘孤品’。一个可以批量复制的仿品，被告却称之为‘孤品’。请问刘律师，这是不是虚假宣传？”

    刘律师的脸色有些难看，刚想站起来反驳，程鹤却根本不给他机会。

    屏幕再次切换，这一次，是张富贵和王守义的微信聊天记录。

    程鹤的声音，陡然提高。

    “审判长，请重点看这里！”

    他用激光笔，指向了屏幕上的一段对话。

    张富贵：“王老板，你这画看着太好了，我越看越喜欢。我就问一句，这画保真吗？”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屏幕上，王守义没有正面回答。他先是发了一个“你懂的”的表情包，紧接着，甩过来好几张截图，正是那些伪造的“专家好评”。

    然后，他发了一句话。

    一句在今天看来，无比讽刺的话。

    王守义：“老哥，这东西，懂的都懂。”

    “懂的都懂！”程鹤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充满了嘲讽，“审判长，请注意！我的当事人，张富贵先生，他是一个喜爱艺术的普通市民，是一个消费者！他不是一个拿着放大镜、带着红外仪器的艺术品鉴定专家！”

    “他基于对被告‘墨韵斋’这家专业画廊信誉的信赖，基于被告方从宣传册到口头介绍，再到微信聊天，一步步刻意营造出的这种‘保真’氛围，才最终做出了购买决定！”

    “被告方，利用其专业地位和信息不对称的优势，系统性地、有预谋地使用模糊、暗示、误导性的语言，并且出示虚假的证明材料，来隐瞒商品的真实情况，也就是‘这是一幅仿品’这个核心事实，从而诱使我的当事人做出了错误的、违背其真实意愿的购买决策！”

    程鹤的声音，在法庭里回荡，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

    “这！不是什么狗屁的行业潜规则！也不是什么需要自认倒霉的‘打眼’！这，就是最典型、最无耻、最赤裸裸的商业欺诈！它完全符合《民法典》和《消费者权益保护法》中，关于‘欺诈’的所有构成要件！”

    话音落下，全场死寂。

    被告席上，刘律师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发现，程鹤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他避开了所有关于“艺术”的玄学辩论，而是用最直接的证据，将这场官司，死死地钉在了“欺诈”这根柱子上。

    王守义的脸色，也从得意，变成了凝重。

    然而，程鹤的表演，还远远没有结束。

    他转过身，对着审判长，微微鞠了一躬。

    “审判长，为了进一步加强我的论点，为了让法庭看清楚，被告方的欺诈行为，是何等的处心积虑和肆无忌惮。我在此，当庭提出申请！”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决绝的意味。

    “请求法庭，对被告方在交易中向我当事人出示，并作为交易重要参考依据的那几份所谓的‘专家鉴定证书’，进行笔迹和印章的司法鉴定！”

    轰！

    这句话，像一枚炸弹，在王守义和刘律师的脑中轰然引爆！

    “我反对！”刘律师几乎是跳了起来，“鉴定证书的真伪与本案无关！合同上已经写明是仿品，这才是本案唯一的焦点！”

    他慌了。他知道，那些证书，是王守义的死穴。

    王守义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再无一丝血色。他死死地盯着程鹤，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怨毒。

    程鹤冷笑一声，看向审判长：“审判长，被告方如此激烈地反对，恰恰证明了他们心虚。这些证书，是被告方诱导我当事人做出购买决定的关键证据之一，它们的真伪，直接关系到被告是否存在主观上的欺诈故意。这与本案，有重大关联！”

    审判长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王守友，又看了看一脸笃定的程鹤，略作思忖，法槌重重落下！

    “反对无效，本庭准许原告申请！休庭十五分钟，由本院司法技术室鉴定人员，当庭进行初步鉴定！”

    ……

    十五分钟，对于王守义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当法庭重新开庭，当一名穿着制服的鉴定人员，走上法庭，将一份新鲜出炉的鉴定意见书递交给审判长时，王守义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崩塌。

    审判长看了一眼鉴定意见，抬起头，目光如电，直刺王守义。

    “根据本院司法技术室的初步鉴定意见，”审判长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被告王守义向原告张富贵出示的，所谓‘京城文物鉴定中心’等机构的鉴定证书，其上的印章，与备案样本均不符，系伪造印章。其上的专家签名，经笔迹比对，也均系伪造。”

    伪造！

    这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王守义的天灵盖上。

    他的脸，瞬间从惨白，变成了死灰，然后又泛起了一层不正常的青绿色。

    完了。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这已经不是民事欺诈了！这是伪造公司、企业、事业单位、人民团体印章罪！这是刑事犯罪！

    旁听席上一片哗然。

    刘律师颓然地坐回了椅子上，他知道，这场官司，已经输了，而且输得一败涂地。

    最终的判决，毫无悬念。

    法槌落下，声音清脆而决绝。

    “本院经审理认为，被告墨韵斋及其经营者王守义，在与原告张富贵的艺术品交易过程中，存在明显的、系统的欺诈行为，严重侵害了原告作为消费者的合法权益。其行为，完全符合《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第五十五条之规定。现判决如下：”

    “一、撤销原告张富贵与被告墨韵斋签订的《艺术品买卖合同》。”

    “二、被告墨韵斋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退还原告张富贵购画款，人民币一百五十万元。”

    “三、被告墨韵斋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向原告张富贵支付三倍惩罚性赔偿金，共计人民币四百五十万元。”

    “关于被告涉嫌伪造印章的犯罪线索，本院将依法移交公安机关处理。”

    “闭庭！”

    随着最后一声法槌落下，王守义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了被告席上。

    一百五十万，加上四百五十万，整整六百万！他不仅赔了个底朝天，还要去面对牢狱之灾。

    而这个判决，也像一场八级地震，在江城混乱已久的艺术品市场，掀起了滔天巨浪，敲响了一记前所未有的警钟。

    律师事务所的业务，就像夏天午后的雷阵雨，说来就来，而且一来就是瓢泼之势。

    前台的电话铃声几乎就没停过，打印机吞吐着纸张，发出永不停歇的嘶吼，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子纸张和墨粉混合的、名为“忙碌”的味道。

    程鹤的办公室里，文件已经堆成了三座小山，横亘在他的办公桌上，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给淹没了。他刚挂断一个上市公司的法律顾问电话，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林晚儿就抱着一摞整理好的卷宗走了进来。

    “程律，这是城西那个商业地产纠纷案的全部资料，对方律师函的要点我都摘要出来了，放在第一页。”林晚儿的声音清脆干练，她把文件整齐地放在程鹤桌上仅有的一块空地上，顺手帮他把凉透了的茶水续上了热的。

    程鹤抬起头，眼眶下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心里不禁有些感慨。几个月前，林晚儿还只是个刚出校门的法学小白，连庭审记录都抓不住重点，现在却已经能独当一面，将繁杂的案头工作处理得井井有条，甚至能精准地预判出他需要什么。

    她的成长速度，快得惊人。

    “干得不错。”程鹤揉了揉眉心，随手翻开摘要，一目十行地扫过，“对方的诉求还是老一套，没什么新意。你先草拟一份答辩状，重点驳斥他们的违约金计算方式，就按我们上次开会说的那个思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