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林晚儿点点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转身就要去办。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程律，”前台探进来半个脑袋，“外面有位李先生找您，说是……说是张哥介绍来的。”

    张哥，全名张伟，程鹤的一个老客户，之前帮他打赢过一个棘手的合同官司，为人很讲义气。他介绍来的人，多半是真遇上事儿了。

    “让他进来吧。”程鹤说道。

    门被推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三十岁出头，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格子衬衫，背着一个半旧的双肩包，头发有点乱，眼神怯生生的，带着一种长期与代码和机器打交道而形成的木讷感。他走进这间充满了法律威严的办公室，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像一只误入狼群的羊。

    “程……程律师？”他试探着开口，声音不大，甚至有点发虚。

    “我是程鹤，请坐。”程鹤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林晚儿也留下。

    男人拘谨地坐下，双手紧紧地攥着双肩包的背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我叫李默，”他做了个深呼吸，似乎在鼓起全部的勇气，“是张伟介绍我来的。我……我可能要坐牢了。”

    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都在发颤。

    林晚儿闻言，心里咯噔一下，表情也严肃了起来，拿出了笔记本和笔，准备记录。能让一个普通人觉得自己要坐牢的，那事儿肯定小不了。

    程鹤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李默，声音沉稳得像一块压舱石：“别急，慢慢说，从头说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是程鹤镇定的态度感染了他，李默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他咽了口唾沫，开始讲述自己的遭遇。

    “我在一家叫‘蓝鲸科技’的公司干了三年，是程序员。”李默的语速不快，但条理还算清晰，“上个星期，我们部门的总监和HR突然找我谈话，说我……说我工作态度不积极，影响团队氛围，让我当天就办离职。”

    “工作态度不积极？”程鹤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关键词，“有具体的事例吗？比如迟到早退，或者工作任务没完成？”

    李默立刻激动起来，身体都往前倾了些：“没有！绝对没有！我在公司三年，加班最多的人里头肯定有我！我负责的那个新项目核心模块，代码都是我一行一行敲出来的，为了赶进度，我半个多月没在十二点前回过家！他们就是……就是不想给经济补偿金，故意找的借口！”

    说到这里，他眼圈都红了，充满了委屈和愤怒。一个老实本分的技术人员，赖以生存的饭碗被如此粗暴地砸碎，还被扣上了一顶莫须有的帽子，那种屈辱感可想而知。

    “我跟他们理论，HR就一句话，说公司有权根据员工表现决定去留。我气不过，但也没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当天下午，我就办了离职手续，把公司的电脑、门禁卡，所有东西都交还了。”

    程鹤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李默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接下来的话，才是他噩梦的开始。

    “我回到家，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憋屈。三年的心血，就换来这么个结果……我当时……当时就是一时冲动，脑子一热……”他低下头，不敢看程鹤的眼睛，“我用我自己的电脑，登录了公司的代码服务器。”

    林晚儿的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用私人电脑，远程登录前公司的服务器，这行为本身就相当敏感了。

    “然后呢？”程鹤追问。

    “然后……我就把我负责开发的那个核心模块的源代码，给……给删了。”李默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脸上血色尽失，“我就是想给他们点教训，让他们知道离了我，那个项目就得停摆！我没想把事情搞这么大，我真的……”

    “你删除的是哪个部分的代码？”程鹤的问题直击要害。

    “是我自己账号下的开发分支，”李默连忙解释，像是在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个模块还在测试阶段，没有正式上线。我没有动服务器上任何正式版本的代码，就只是我自己的那一份，相当于……相当于我自己的草稿。”

    程鹤的眼神微微一动，没有说话。

    李默继续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可那个模块太关键了，整个公司，只有我最清楚里面的逻辑和架构。我把它一删，他们正在开发的新项目，直接就瘫痪了。第二天，公司就发现问题了，然后……然后就报警了。”

    “他们报的警，罪名是什么？”

    “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罪。”李默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嘴唇都在哆嗦，“警察来家里找我，把我带去做了笔录。我现在是取保候审，警察说，我给公司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后果非常严重，很可能……很可能要判刑。”

    说到这里，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再也绷不住了，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程律师，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气不过啊！我老婆刚怀孕，我要是坐了牢，我们这个家就全完了！你救救我，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林晚儿看着眼前这个近乎崩溃的男人，心里也沉甸甸的。

    这事儿确实太棘手了。虽然李默声称自己只是删除“草稿”，但客观上，他的行为确实导致了公司新项目的瘫痪，造成了巨大的、可预见的经济损失。从法律上讲，这种行为的主观恶意和客观后果都相当明显，一旦被检察院认定，公诉到法院，定罪的可能性非常大。

    她不由得看向程鹤，想知道他会怎么判断。

    程鹤没有立刻安慰李默，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倾向。他沉默了片刻，像一尊思考的雕塑。办公室里只剩下李默压抑的哭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你先别哭了。”程鹤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有种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现在需要你绝对冷静，回答我几个技术问题，一个细节都不能错。”

    李默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一，你登录公司服务器，用的是什么账号？”

    “我自己的账号。离职的时候，他们只收回了电脑，忘了把我的服务器访问权限给注销掉。”

    “第二，你删除代码，具体的操作指令是什么？是rm -rf吗？”

    李默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一个律师会问出这么专业的名词。他连忙回答：“对，是。我删除了我个人开发分支下的整个模块目录。”

    “好。”程鹤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最关键的问题来了。你们公司的代码服务器，架构是怎么样的？有没有版本控制系统？比如Git？”

    “有有有！我们用的是GitLab。”李默一听这个，精神稍微振作了些，这是他最熟悉的领域。

    “给我拿张纸和笔来。”程鹤对林晚儿说。

    林晚儿立刻递上一个便签本和一支笔。

    “现在，你给我画出来。”程鹤把纸笔推到李默面前，“把你们公司的代码服务器架构，从开发环境、测试环境到生产环境，所有的分支，比如主干分支（master/main）、开发分支（develop）、功能分支（feature），以及你的个人分支，它们之间的关系，全都给我画清楚。越详细越好。”

    李默有些发懵，他不明白一个律师要这个干什么，但这似乎是唯一的希望。他拿起笔，深吸一口气，开始在纸上画了起来。

    方框、箭头、标签……一个典型的软件开发流程图渐渐在纸上成型。李默不愧是资深程序员，画得清晰明了，嘴里还不停地解释着。

    “这是我们的主服务器，上面有几个大的仓库。这个是主线仓库，里面是已经上线的、对公众提供服务的正式版本代码，也就是master分支，这个分支有严格的保护，只有技术总监有权限合并代码进去。”

    “这个是开发主分支，叫develop，我们所有的新功能开发，都是从这个分支拉出去的。开发完了，要先合并到测试服务器的分支去测试。”

    “然后，我们每个程序员，都有自己的个人开发分支。比如我要开发一个新功能，就会从develop分支上，创建一个属于我自己的feature分支，比如叫‘feature-user-login’。我所有的代码编写、修改、调试，全都在我自己的这个分支上进行。它和我电脑上的本地代码，基本上是同步的，相当于一个云端的备份和草稿。”

    程鹤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张图，手指随着李默的笔尖移动。

    “那你删除的，是哪个？”

    “就是这个！”李默用笔尖重重地点了点图上的一个角落，“我自己的那个feature分支！我开发那个核心模块，就是在这个分支上进行的。我把它删了。这个分支的代码，还没有经过完整的测试，更没有合并到develop分支，离最终上线的master分支，还差得远呢！”

    林晚儿在一旁听着，也渐渐明白了。如果把整个项目比作一本要出版的正式书籍，那master分支就是已经印刷发行的最终版，develop分支是交给出版社的最终校对稿，而李默删除的，仅仅是他自己书桌上的一份充满了涂改和笔记的草稿。

    虽然这份草稿对最终成书至关重要，甚至可能是唯一的稿子，但它本质上，确实还只是草稿。

    程鹤的嘴角，在李默没有察觉的时候，微微向上勾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他心中的那块石头，彻底落了地。

    他拿过那张画满了架构图的纸，仔细地又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看着依然惶恐不安的李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