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跟你确认一遍，”程鹤的语气变得轻松起来，“你删除的代码，是不是从未在任何对公众提供服务的、或者公司内部正式运行的系统上，运行过一天？”

    “没有！绝对没有！”李默斩钉截铁地回答，“它还在测试服务器上跑过几次，但那都是内部测试，发现了一大堆bug，根本没达到上线的标准！”

    “好。”

    程鹤把那张图纸小心地折好，放进一个文件袋里，仿佛那不是一张简单的草图，而是一份决定胜负的关键证据。

    他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老板椅里，双手交叉放在腹部，脸上那种紧绷的、严肃的表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胸有成竹的从容。

    他对李默说：“你放心，这事儿，大概率够不上犯罪。”

    短短一句话，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李默灰暗的世界。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疑问。

    “真……真的吗？程律师？可警察说……”

    “警察说的是基于你公司的一面之词。”程鹤打断了他，“他们说你破坏了计算机信息系统，但这个罪名有一个核心的构成要件，那就是你破坏的，必须是‘国家事务、国防建设、尖端科学技术领域的计算机信息系统’，或者是‘金融、电信、交通、教育、医疗、能源等领域的计算机信息系统’。退一万步讲，就算你公司的系统够得上这个‘等’字，那你破坏的也得是正在运行的、提供服务的‘系统’，而不是一份还没上线的‘代码草稿’。”

    程鹤顿了顿，看着李默那张一愣一愣的脸，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你删除自己的开发分支，性质上更像是……一个作家，把自己没写完的小说手稿给烧了。虽然这手稿可能价值连城，但烧自己的东西，顶多算行为艺术，算不上犯罪。”

    李默的嘴巴张成了“O”型，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他这几天一直活在“破坏系统”、“巨额损失”、“锒铛入狱”的恐惧里，没想到在程鹤这里，竟然被比喻成了烧手稿的行为艺术？

    这反差也太大了！

    林晚儿在一旁听得也是心潮澎湃。她知道程鹤说得有道理，这是从“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罪”的立法本意和构成要件上，找到了最精准的突破口。这个罪名是为了保护正在运行的、关系到国计民生的重要信息系统安全，而不是为了保护公司内部的开发资料。

    程鹤把法律的条文，玩出了花。

    看着李默那副傻掉的表情，程鹤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于是，他抛出了一个更重磅的炸弹。

    “不但够不上犯罪，”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和一丝只有“法内狂徒”才有的狡黠，“我们还要反过来，告他们！”

    “啊？”

    李默彻底懵了，眼珠子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告……告他们？程律师，你没开玩笑吧？我……我现在是被告，是犯罪嫌疑人，我都要被抓去坐牢了……我们……我们怎么告他们？”

    程鹤笑了。

    那笑容，自信、张扬，甚至带着一丝丝的锋芒。他知道，眼前这个案子，又是一个可以把法律的攻防艺术发挥到极致的舞台。蓝鲸科技想用刑事手段逼死一个老实人，顺便赖掉一笔补偿金？

    想得美。

    他看着李默，一字一句地说道：“告他们违法解除劳动合同，索要双倍经济补偿金。告他们诬告陷害，要求赔偿你的精神损失。他们想让你坐牢，我们就让他们赔钱赔到肉疼。这出戏，才刚刚开始呢。”

    办公室里，空气仿佛还凝固在程鹤那句“我们还要反过来，告他们”的余波里。

    李默的脑子像一团被搅乱的浆糊，他花了足足半分钟，才消化掉这句话里蕴含的惊人信息。从一个即将坐牢的犯罪嫌疑人，到一个准备起诉前东家的原告，这身份的转变，比他写的代码从bug到feature还要魔幻。

    “程……程律师……”李默的声音还有些发飘，“这……这能行吗？我现在是取保候审，案子还在公安那儿呢，我们这么搞，会不会激怒他们，让他们下手更狠？”

    他的担忧是人之常情。一个普通人，面对庞大的公司和代表国家权力的公检法，第一反应是顺从和恐惧，而不是对抗。

    程鹤身体微微前倾，双肘撑在桌上，十指交叉，眼神锐利得像鹰。

    “激怒他们？他们把你当成软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把你三年的心血一笔勾销，还想送你进去吃牢饭，这还不叫激怒？李默，你要搞清楚，在法律的战场上，退缩和妥协换不来尊重，只能换来更肆无忌惮的欺压。你越是表现得软弱可欺，他们就越是会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你身上。”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重重地敲在李默的心上。

    “他们敢报警，无非是笃定了两件事。第一，你是个老实本分的技术男，不懂法，吓唬一下就懵了。第二，他们觉得你删代码造成项目瘫痪是既定事实，铁证如山，你百口莫辩。”程鹤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们算盘打得很好，用刑事案件的压力，不仅能让你乖乖放弃所有的经济补偿，甚至还能反过来让你赔偿他们所谓的‘巨大损失’。一箭双雕，算盘打得噼啪响。”

    李默听得冷汗都下来了。程鹤说的，跟他这几天的遭遇和感受，一模一样。公司HR和总监找他谈话时那副高高在上、有恃无恐的样子，警察上门时他那种天塌下来的绝望，都印证了程鹤的判断。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李默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依赖和信服。

    “怎么办？”程鹤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两步，“他们要打，我们就奉陪。但我们不按他们的规矩来。他们想在刑事领域一锤定音，我们就偏要开辟第二战场，把水搅浑，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李默和林晚儿。

    “这个案子的核心，不在于你有没有删除代码，而在于你删除的，到底是什么性质的代码。林晚儿，记一下，我们刑事辩护的核心观点，就两个词：职务作品，个人备份。”

    林晚儿的笔尖在笔记本上迅速滑动。

    “职务作品，”程鹤的语速放缓，像是在给学生上课，但听众只有李默和林晚儿，“根据法律规定，员工在职期间，为了完成公司交付的工作任务而创造出的成果，属于职务作品。这个作品的著作权，也就是所有权和使用权，归公司所有。这一点，我们不否认，甚至要主动承认。”

    李默一愣：“承认？那不是对我们不利吗？”

    “不。”程鹤摇了摇手指，“法律的博弈，有时候就像下棋，主动送一个兵，是为了吃掉对方一个车。我们承认代码是职务作品，是向办案机关展示我们的理性和专业，告诉他们，我们不是在胡搅蛮缠。这能为我们接下来的观点，赢得最基本的信任。”

    他走到白板前，拿起一支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圈。

    “这个圈，是‘职务作品’。蓝鲸科技拥有它的所有权。但是，”程鹤在圈内又画了一个小圈，“你删除的，只是这个大圈里，一个叫做‘个人开发分支’的小圈。这个小圈的性质，才是我们辩护的关键。”

    “它的性质是什么？”林晚儿抬起头，眼神里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它的性质，更接近于‘工作底稿’和‘个人备份’。”程鹤在小圈旁边写下这几个字，“李默，我问你，你写的代码，是不是需要不断地修改、测试、推倒重来？”

    “对啊，”李默立刻点头，“写一百行代码，可能九十行都是废案，最后只留下十行。这太正常了。”

    “这就对了。”程鹤的笔尖在“工作底稿”四个字上重重一点，“一个作家写小说，会产生无数的草稿、废稿、灵感笔记。一个设计师画图，也会有成堆的草图和设计方案。你们程序员写代码，同样会产生大量的、不成熟的、用于测试和验证想法的中间版本。这些东西，是你完成最终作品的过程性材料。你删除的，就是这些东西。”

    他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看着李默：“你并没有触碰到那个已经经过测试、合并到主干分支、准备或者已经正式投入使用的最终版本，对不对？”

    “对！绝对没有！”

    “这就够了。”程鹤扔下笔，回到座位上，“我们的法律意见书，就要把这个道理给公安机关和检察院讲清楚，讲透彻。”

    接下来的一个下午，程鹤的办公室变成了这个案子的作战指挥室。

    他口述，林晚儿记录，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程鹤的思路如天马行空，却又逻辑严密，他将枯燥的法律条文和生动的比喻结合起来，构建出一套无懈可击的辩护体系。

    “第一部分，明确法律关系。开篇就承认，李默先生在蓝鲸科技任职期间所编写的涉案模块代码，其性质属于职务作品，蓝鲸科技依法享有该代码的著作权。姿态要做足。”

    “第二部分，核心事实辨析。重点论述李默先生删除的，并非已上线运行的计算机信息系统，而是其个人开发分支上的测试代码。这里，要把李默画的那张服务器架构图附上去，用最通俗的语言，向不懂技术的检察官解释清楚，什么是master分支，什么是feature分支。就用我说的那个作家的比喻，把草稿和正式出版物的区别写明白。强调其行为的本质，是处理个人工作空间内的‘工作底稿’，而非破坏公司已投入运营的‘成品’。”

    “第三部分，因果关系剖析。这是我们的杀招。”程鹤的眼睛里闪着精光，“蓝鲸科技声称项目瘫痪，损失巨大。但这个损失的根本原因，真的是李默删除了几行测试代码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