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点了点头，继续追问：“那么刘教授，请问这种心理应激反应，和我们通常所说的‘封建迷信’，比如相信世界上有鬼神，是一回事吗？”

    刘教授斩钉截铁地摇头：“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刚才描述的所有反应，都与当事人是否相信鬼神无关。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一个无神论者，在得知自己住在凶案现场后，同样会感到不适、恐惧和厌恶。因为这触及的是人类内心深处对死亡和暴力的本能恐惧，是一种普遍存在的、正常的心理现象，而不是某种特定的文化观念或者迷信思想。这在心理学上，是有大量实证研究支持的。”

    程鹤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被告席上。

    “刘教授，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人长期处于这种焦虑、恐惧的心理应激状态下，会对他的身心健康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长期的负面情绪和压力，会严重影响人的生活质量，降低工作和学习效率，损害社交功能，甚至可能诱发抑郁症、焦虑症等更为严重的精神疾病。对人的心理健康，是有潜在的、持续性的负面影响的。”刘教授的结论清晰而有力。

    专家证人作证完毕。

    整个法庭鸦雀无声。

    刘教授的证词，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将“凶宅”问题的核心，从“迷信”的泥潭中，彻底剥离了出来。他用科学的语言，清晰地告诉了在场的所有人：对“凶宅”的恐惧，不是愚昧，而是人情之常，是正常的心理反应。

    金丝眼镜律师脸色惨白，他张了张嘴，想要盘问专家证人，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手。跟一位顶尖的心理学教授去辩论心理学问题？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程鹤，重新走回法庭中央。

    程鹤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审判席，扫过旁听席上那些专注的脸庞，最后，落在了被告那张已经毫无血色的脸上。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法庭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震撼。

    “审判长，现在，请允许我做最后陈述。”

    “从刚才的庭审中，我们已经用两组证据，证明了两个基本事实。第一，‘凶宅’信息，会严重影响房屋的市场交易价值，这是一个客观的经济事实。第二，居住在‘凶宅’之中，会对人的心理健康造成普遍的、负面的影响，这是一个科学的心理事实。”

    “我们不谈玄学，我们只谈市场规律和人之常情！”

    程鹤的语调陡然升高，充满了力量。

    “一个会严重影响房屋价值、会严重影响居住者心理感受的信息，难道还不算《民法典》中所规定的，与订立合同有关的‘重大信息’吗？卖方利用买方的信息不对等，刻意隐瞒这一足以让房屋价值大打折扣的重大瑕疵，以正常的市场价格将房屋售出，其行为的本质，就是为了获取本不该属于他的不当利益！”

    “这，就是对诚实信用原则最赤裸裸的践踏！更是对我们社会普遍认同的公序良俗的公然挑战！”

    “法律，是社会规则的最后底线。它不仅仅是一堆冰冷的条文，它更应该守护我们社会最基本的价值。如果今天，这种故意隐瞒重大瑕疵，损害他人利益以自肥的行为，能够得到法律的纵容，那么我们这个社会的交易安全和基本信任，又将置于何地？以后谁还敢放心地去买一套二手房？是不是每一个人在交易之前，都要把自己逼成一个无所不能的侦探？”

    “审判长！法律的尊严，不仅在于惩恶，更在于扬善！在于维护一个公平、诚信、有序的社会环境！恳请法庭，支持原告的全部诉讼请求，以判决昭示公义，以法律守护良俗！”

    话音落下，程鹤向审判席深深鞠躬。

    整个法庭，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他这番话所震撼。他没有纠结于细枝末节的法律条文，而是将整个案件，上升到了诚实信用、公序良俗，乃至社会交易安全的高度。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案子的输赢，更是一场关于法律精神与社会价值的深刻论述。

    金丝眼镜律师瘫坐在椅子上，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知道，自己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审判长凝视着程鹤，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而深刻的赞许。他拿起法槌，重重敲下。

    “现在休庭，合议庭将对本案进行评议，半小时后，当庭宣判。”

    半个小时的休庭时间，对于法庭内的众人来说，却显得格外漫长。

    被告席上，那个之前还一脸不耐烦的卖方，此刻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瘫软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他旁边的金丝眼镜律师，则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他那本来就一尘不染的镜片，动作机械而僵硬，掩饰着内心的溃败与慌乱。他知道，程鹤最后那番话，已经不仅仅是在打官司了，那是在诛心。

    旁听席上，气氛更是微妙。那些专程赶来观摩的律师同行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压低了声音激烈地讨论着。

    “这程鹤……真是个鬼才！他根本就没掉进对方的圈套里。”

    “是啊，谁能想到他能从‘市场价值’和‘心理科学’这两个角度切入？完全绕开了‘封建迷信’这个死结，打得太漂亮了！”

    “那个专家证人请得也绝了，直接把对方的论点给釜底抽薪了。”

    “这案子要是判下来，绝对是标杆性的，以后咱们再接类似的案子，就有章法可循了。”

    而原告席这边，老李夫妇俩的手，自始至终都紧紧地攥在一起，手心里全是汗。他们一会儿看看面色沉静的程鹤，一会儿又担忧地望向审判席的方向，嘴唇翕动着，似乎在不停地祈祷。时间，在他们的煎熬中，被拉成了一根细长的丝线。

    程鹤倒是全场最镇定的那一个。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庭审耗费了他不少心神，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只是在等待一个早已预见的结果。

    “咚——！”

    清脆的法槌声再次响起，将所有人的思绪都拉回了现实。

    审判长和合议庭的法官们，重新回到了审判席上。整个法庭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审判长的身上。

    审判长拿起面前的判决书，目光扫视全场，最后在程鹤的脸上，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停留。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庄严的语调，开始宣读。

    “经合议庭评议，本院认为，当事人订立、履行合同，应当遵守法律，尊重社会公德，不得扰乱社会经济秩序，损害社会公共利益。诚实信用是民事活动的基本原则，当事人行使权利、履行义务应当遵循诚实信用原则。”

    开头的法律原则宣讲，让老李夫妇俩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本案中，涉案房屋内曾发生非正常死亡事件，虽不构成物理上的瑕疵，但依据我国社会普遍的传统观念和风俗习惯，此类信息足以影响购房者的置业决策，并对房屋的市场交易价值产生重大影响。原告代理人提交的由多家房产中介机构出具的市场数据证明，以及专家证人关于环境心理学的论述，本院予以采纳。”

    听到这里，金丝眼镜律师的脸，彻底成了一张白纸。

    审判长的声音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被告方的心上。

    “被告作为房屋出卖人，在明知该信息对房屋价值及买受人购买意愿会产生重大影响的情况下，故意予以隐瞒，违背了诚实信用原则，其行为已构成欺诈。根据《民法典》第一百四十八条之规定，一方以欺诈手段，使对方在违背真实意思的情况下实施的民事法律行为，受欺诈方有权请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机构予以撤销。”

    “现，本院判决如下——”

    审判长稍作停顿，加重了语气。

    “一、撤销原告李建国、王秀兰与被告张伟于……签订的《房屋买卖合同》。”

    “二、被告张伟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返还原告李建国、王秀兰购房款，共计人民币叁佰贰拾万元整，并支付相应利息。”

    “三、本案案件受理费……由被告承担。”

    “判决完毕！”

    “咚！”

    法槌落下，一锤定音。

    “哇——”的一声，王秀兰再也抑制不住，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里，有委屈，有后怕，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喜悦。老李的眼圈也红了，他激动地抓住程鹤的手，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用力摇晃着。

    被告席上，那个叫张伟的卖方，像是被宣判了死刑一样，整个人都垮了下去。

    整个法庭，在短暂的寂静后，瞬间沸腾了。旁听席上的掌声，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从稀稀拉拉，到连成一片。这掌声，是送给程鹤的，也是送给这场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判决的。它为江城，乃至全国范围内，关于“凶宅”买卖纠纷的处理，提供了一个清晰、有力，且充满了人文关怀的司法范本。

    庭审结束后，老李夫妇俩带着他们的儿子和准儿媳，在法院门口堵住了程鹤。

    “程律师！程律师！”老李的儿子，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激动得脸都涨红了，“真是太谢谢您了！要不是您，我们这辈子……我们这辈子都毁了！”

    说着，他就要给程鹤鞠躬，被程鹤一把扶住。

    “别这样，李先生，这是我应该做的。”程鹤微笑着说。

    王秀兰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信封，不由分说地就要往程鹤的公文包里塞：“程律师，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这点心意，您无论如何都要收下！没有您，我们那三百多万就打了水漂了！”

    程鹤连忙将信封推了回去，态度坚决：“王阿姨，这使不得。律师费我们已经在合同里约定好了，我不能再额外收钱，这是我们行业的规矩。”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