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一出，整个江城的法律圈和房产圈，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瞬间波澜四起。

    “凶宅”买卖纠纷，这玩意儿在江城乃至全国，都算是个老大难的问题。法律条文里，你翻遍了也找不到“凶宅”两个字。这就导致了各地的法院在审理这类案件时，判决结果五花八门，有的判决合同有效，买家自担风险；有的则支持买家，判决撤销合同。完全就是“同案不同判”的重灾区，全看法官的自由心证和对法律原则的理解。

    程鹤这次直接把案子捅到法院，无疑是想给这个模糊地带，划上一道清晰的界线。一时间，无数双眼睛都盯了过来。有人佩服他的勇气，敢于挑战这种硬骨头；也有人觉得他太过理想化，想凭一己之力统一司法裁判标准，简直是天方夜谭。

    开庭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江城区人民法院的第三法庭里，旁听席上座无虚席，甚至连过道里都站了几个人，其中不少都是闻讯而来的律师同行和法学院的学生，人手一个小本本，准备现场观摩学习。

    程鹤一身笔挺的黑色律师袍，面色沉静地坐在原告席上。他翻阅着案卷，似乎对周围的嘈杂充耳不闻。

    被告席上，卖方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脸的不耐烦，在他身边坐着的，是他的代理律师，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但眼神里却透着精明和傲气的男人。

    “咚！”法槌落下，清脆的响声让整个法庭瞬间安静下来。

    审判长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法官，面容严肃，目光如炬。在核对完双方身份，宣布法庭纪律后，庭审正式开始。

    果不其然，被告律师一开口，就将矛头直指合同本身，论调也完全在程鹤的预料之中。

    “审判长，我方认为，原告的诉讼请求，毫无事实和法律依据。”金丝眼镜律师扶了扶镜框，声音洪亮，条理清晰，“首先，我方当事人与原告签订的《房屋买卖合同》，是双方真实意思的表示，内容合法有效，程序上不存在任何瑕疵。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程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其次，也是本案最关键的一点。原告以所谓的‘凶宅’为由，主张我方当事人欺诈。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请问审判长，我国哪一条法律规定了，房屋内发生过非正常死亡事件，卖方就必须告知？没有！一条都没有！”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法无明文规定即自由！既然法律没有规定告知义务，我方当事人自然就没有这个义务！原告方所谓的‘凶宅’，不过是封建迷信的糟粕思想在作祟，是对科学的无视！难道我们今天的法庭，要支持这种唯心主义的、虚无缥缈的个人感受，而去否定一份合法有效的合同吗？如果这个先例一开，那以后是不是买房子，还要查一下业主家祖上有没有出过恶人？这岂不是荒谬绝伦！”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旁听席上甚至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不少律师同行都暗自点头，这确实是应对此类案件最常见也最有效的抗辩思路——紧扣法律条文，将对方的主张打成“封建迷信”，在法律的殿堂里，这几乎是立于不败之地的打法。

    被告那个中年男人，脸上也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看向程鹤的眼神，充满了轻蔑。

    审判长面无表情，将目光转向了原告席：“原告代理人，现在由你方发表代理意见。”

    终于，轮到程鹤了。

    整个法庭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他的身上。所有人都想看看，面对如此经典且难以正面攻破的防线，这位最近在江城声名鹊起的年轻律师，要如何应对。

    程鹤缓缓站起身，没有立刻反驳对方的观点，甚至没有去看金丝眼镜律师那张写满“胜利在望”的脸。他先是向审判席微微鞠躬，然后才不疾不徐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法庭的每一个角落。

    “审判长，刚才被告代理人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核心论点无非两个：第一，法无明文规定被告有告知义务；第二，所谓‘凶宅’，是原告的心理作用和封建迷信。”

    他平静地复述着，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金丝眼镜律师嘴角一撇，心想，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然而，程鹤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对于这两点，我方……基本认同。”

    什么？

    认同？

    旁听席上一片哗然。老李夫妇俩更是脸色煞白，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这是什么情况？己方律师怎么还没打就投降了？

    金丝眼镜律师也是一怔，随即脸上浮现出掩饰不住的喜色。他甚至已经想好了，等会儿休庭，一定要好好嘲讽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后辈。

    审判长的眉头也微微皱起，他敲了敲法槌，示意肃静：“原告代理人，请继续你的陈述。”

    程鹤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我认同法律条文里确实没有‘凶宅’二字，也认同我们不应该在法庭上讨论鬼神之说。因为，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根本不是玄学，而是另外两个更实在、更客观的词。”

    他伸出两根手指，一字一顿地说道：“价值，与心理。”

    “审判长，我请求向法庭提交第一组证据。”

    说着，他从卷宗里抽出了一沓厚厚的材料，递交给了法警。

    材料被呈送到审判席和被告席。金丝眼镜律师不屑地拿起来翻了翻，可只看了两眼，他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程鹤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开始解剖案件的核心。

    “审判长，各位可以看到，这份证据，是由包括‘链家’、‘我爱我家’、‘中原地产’在内的，江城排名前五的大型正规房产中介公司，共同出具的证明材料。”

    “这些材料，基于他们后台真实的、海量的成交数据分析得出。结论非常清晰：在江城的二手房交易市场上，同一地段、同一楼层、同一户型、装修情况也大致相当的房屋，如果被市场定义为‘凶宅’，其市场挂牌价，普遍要比正常房屋，低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三十不等！最低的，甚至会被腰斩！”

    “请注意，这不是某一家公司的数据，而是五家公司的共同结论！这不是某个经纪人的个人感受，而是冰冷、客观的市场规律！这组证据，无可辩驳地证明了一点——所谓的‘凶宅’信息，并非什么虚无缥缈的个人感受，而是一个会客观上、严重影响房屋交易价值的重大经济因素！”

    程鹤的声音陡然提高，目光如电，直视着脸色已经开始变得难看的被告律师。

    “被告代理人刚才说，我们不谈感受，只谈法律和事实。很好！现在，市场规律这个冰冷的事实就摆在眼前！一个能让房屋价值凭空蒸发掉近百万的信息，难道还不算与订立合同有关的‘重大事项’吗？被告隐瞒这一信息，以正常的市场价格将一个价值大打折扣的商品卖给原告，这不是欺诈，又是什么？”

    金丝眼镜律师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被堵得哑口无言。程鹤完全避开了“迷信”的陷阱，直接从“价值”这个最核心、最无法辩驳的角度，给了他致命一击。用市场来定义瑕疵，这招太狠了！

    法庭内，旁听的律师们眼中异彩连连，手里的笔在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看向程鹤的眼神，已经从好奇，变成了敬佩。

    然而，这还只是开始。

    程鹤并没有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他紧接着说道：“审判长，关于‘价值’的问题，我们已经论证完毕。现在，我们再来谈谈第二个关键词——心理。”

    “被告代理人轻描淡写地将我方当事人的恐惧与不安，归结为‘心理作用’和‘封建迷信’。对于这个观点，我方不敢苟同。为了论证这一点，我方向法庭申请的专家证人，已经到庭。请求法庭，准许专家证人出庭作证。”

    审判长与合议庭的另外两位法官低声交流了几句，随即点头道：“准许。”

    法庭的侧门被推开，一位身穿灰色西装，气质儒雅，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请专家证人介绍一下自己的身份。”

    “审判长，各位好。我叫刘思齐，是江城大学心理学系的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是环境心理学和创伤后应激障碍。”

    专家证人的身份一亮出来，旁听席又是一阵小小的骚动。这可不是随便找来的什么野鸡专家，而是江城大学的知名教授，在学术界颇有分量。

    金丝眼镜律师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小看了对手。程鹤这根本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一套精心准备的组合拳。

    在审判长的许可下，程鹤开始向专家证人提问。

    “刘教授，请您用专业的知识，向法庭解释一下，一个普通人，如果得知自己长期居住的房屋内，曾经发生过非正常死亡事件，比如谋杀或者自杀，通常会产生什么样的心理反应？”

    刘教授推了推眼镜，用一种严谨而又通俗易懂的语言说道：“根据环境心理学的理论，人与其居住环境是相互影响的。一个稳定、安全的居住环境，是人类获得安全感的基本需求之一。当这个环境被赋予了‘死亡’、‘暴力’、‘恐惧’等负面标签时，即便物理空间没有改变，其在居住者心理层面的‘安全属性’也会被严重破坏。”

    “具体来说，居住者可能会产生一系列的负面情绪和生理反应，包括但不限于：持续的紧张和焦虑、失眠、多梦、噩梦，对环境中某些声响或光影产生过度警觉，甚至出现回避行为，比如不敢一个人在家，不敢在夜间进入某些房间等等。在心理学上，这属于一种正常的心理应激反应，是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