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林晚儿说出“棘手”两个字的案子，可不多见。

    他伸手拿过最上面的文件夹，翻了开来。

    案由：侵害著作权纠纷。

    原告：腾龙集团。

    被告：江城幻游科技有限公司。

    看到“腾龙集团”这四个字，程鹤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这可不是什么小角色，而是国内游戏行业的绝对霸主，市值数千亿的庞然大物，法务部更是号称“南山必胜客”，打官司就没输过。

    他继续往下看。

    腾龙集团起诉江城这家名为“幻游科技”的小公司，声称幻游科技开发的一款叫做《仙魔纪元》的手机游戏，全面抄袭了他们集团旗下的王牌摇钱树——《九州霸业》。

    诉讼请求极其狠辣：一，要求幻游科技立即停止《仙魔纪元》的运营和传播；二，公开道歉；三，赔偿经济损失，一个亿！

    一个亿！

    对于腾龙集团来说，这可能只是九牛一毛，但对于一家本土的小游戏公司，这无疑是足以将它砸得粉身碎骨的泰山。

    程鹤的目光在卷宗上扫过，腾龙那边准备的材料堪称恐怖，光是打印出来的所谓“抄袭”对比图，就厚厚一沓。从游戏的核心战斗玩法，到角色的美术风格，再到装备升级的数值体系，几乎是全方位、无死角地进行了“指控”。

    这架势，根本不是为了钱，就是要一巴掌拍死你。

    “幻游科技的人呢？”程鹤合上卷宗，问道。

    “就在外面的会客室等着，他们的老总亲自来的，看起来……快急哭了。”林晚儿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同情。

    “让他进来吧。”

    ……

    几分钟后，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身材微胖、头发有些稀疏的中年男人，被林晚儿领进了办公室。他穿着一件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的衬衫，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神情憔悴又紧张，一进门，就快步走到程鹤的办公桌前。

    “程……程律师！您好您好！”他伸出双手，想要跟程鹤握手，却又因为紧张，手心全是汗，伸到一半又有些尴尬地缩了回去，只是一个劲地哈着腰，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王总，请坐。”程鹤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神色平静。

    这个男人就是幻游科技的老总，王德发。

    王德发拘谨地在椅子上坐了半边屁股，双手放在膝盖上，不停地搓着，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程律师，我……我是真的没办法了，才来求您的！”王德发一开口，声音都带着点颤音，“您的大名，现在整个江城的律师圈谁不知道啊！那个校园霸凌案，您办得太漂亮了！简直就是我们这些普通人的救世主啊！”

    程鹤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开门见山地问道：“王总，案子的基本情况，卷宗里我已经看过了。我想听听你的说法，腾龙集团指控的抄袭，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到“抄袭”两个字，王德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是受到了巨大的侮辱，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激动地辩解道：“程律师，冤枉啊！我们没有抄！绝对没有！”

    “我们公司就靠着《仙魔纪元》这一款游戏活着，全公司上上下下几十号兄弟，没日没夜地干了大半年才做出来的！是，我承认，我们是小公司，没人家腾龙那么财大气粗，在开发的时候，确实……确实借鉴了一些市面上比较火的游戏的设计……”

    说到“借鉴”两个字时，他的声音明显小了下去，有些心虚。

    “但这是行业常态啊，程律师！现在市面上的手游，哪个不是你学我我学你？卡牌养成、回合制战斗、日常任务一条龙……这些东西都快成标配了，难道他腾龙做得了，别人就做不得了？他们这不成学阀了吗？！”

    王德发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

    “可腾龙那边不这么想。”程鹤淡淡地说道，一句话就浇灭了王德发的激动，“他们请的是京城最顶级的‘红圈所’，专门打知识产权的团队，证据材料准备得铺天盖地，摆明了就是要一棍子打死你。王总，你得告诉我实话，你们的‘借鉴’，到底到了什么程度？核心代码是自己写的吗？美术素材，人物形象，场景地图，是你们自己的美工画的，还是……用了别的什么手段？”

    程鹤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直接看穿王德发的内心。

    王德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额头上的汗冒得更厉害了，他重新坐回椅子上，颓然道：“代码……代码肯定是自己写的，这个做不了假。美术素材也都是我们自己的美工画的，但是……但是在风格上，确实参考了《九州霸业》，毕竟它是现在市面上最火的仙侠游戏，我们的目标用户群体是重合的……”

    “至于玩法……”王德发的声音更低了，“我们确实分析了《九州霸业》的数值体系，在它的基础上做了一些调整和优化……程律师，这真的算抄袭吗？这难道不是合理的学习和再创造吗？”

    程鹤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在法律上，“借鉴”和“抄袭”的界限，本就是最模糊，也最难界定的地方。尤其是在游戏这种复合型的作品上，思想和表达的界限更是犬牙交错。

    玩法、规则，属于思想，不受著作权法保护。但如果将这些玩法规则具象化的美术、代码、数值体系，产生了实质性的相似，那就构成了抄袭。

    这其中的度，全看法官的自由心证，以及双方律师的博弈能力。

    “腾龙为什么偏偏要告你？”程鹤换了个角度问道，“市面上借鉴《九州霸业》的游戏，恐怕不止你一家吧？”

    王德发苦着脸说：“还不是因为我们的《仙魔纪元》上线之后，数据太好了！我们虽然是小公司，但产品做得用心，上线第一个月，流水就冲到了三千万，还抢了几个渠道的推荐位。这一下，就动了腾龙的蛋糕了。他们这就是典型的行业霸凌，看不得小公司出头，就要用他们最擅长的法律武器，把我们这些小虾米直接碾死在沙滩上！”

    “我们之前也找了好几个律师，”王德发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可他们一听对手是腾龙集团，还有他们那个‘南山必胜客’法务部，全都吓得不敢接。有的律师甚至劝我，干脆认栽，和解赔钱，把游戏关了算了，说跟腾龙打官司，就是鸡蛋碰石头。”

    “程律师……”王德发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的光，“您是我最后的希望了。我知道这个案子难打，对手是天王老子。但我们真的不甘心啊！我们几十号人呕心沥血做出来的东西，凭什么他们一句话就要我们死？”

    “只要您肯接这个案子，律师费您随便开！就算最后输了，公司倒了，我王德发砸锅卖铁也把您的钱付清！我们就是想……就是想争一口气！想让所有人看看，他腾龙集团，也不能一手遮天！”

    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

    王德发紧张地看着程鹤，连呼吸都屏住了。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律师，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程鹤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下巴。

    他的脑海里，一边是王德发那张写满了不甘和绝望的脸，另一边，却又浮现出那个神秘电话里，沙哑而充满警告意味的声音。

    “我们会关注你。”

    那个声音似乎在告诫他，要低调，要安分，不要再惹是生非。

    而眼前这个案子，对手是国内的商业巨头腾龙集团，一旦接下，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将他自己再次推到风口浪尖之上。这无疑是和那个警告背道而驰。

    是选择退缩，避其锋芒？还是……迎难而上？

    程鹤的嘴角，忽然勾起了一抹微不可察的、带着几分桀骜的弧度。

    他妈的，老子什么时候怕过事？

    你们不是要“关注”我吗？

    好啊。

    那就给你们找点更刺激的东西看。

    他抬起眼，目光清亮而坚定，看着已经快要被绝望吞噬的王德发，缓缓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总，把你们游戏所有的源代码、美术资源库、开发日志和数据后台的权限，全部交给我。”

    王德发猛地一愣，还没反应过来。

    程鹤的嘴角笑意更深，那是一种猎人看到猎物时，兴奋而又自信的笑容。

    “这个案子，我接了。”

    程鹤接下了幻游科技的委托。

    消息一传出去，王德发那边是千恩万谢，差点就要拉着全公司的人来给程鹤磕一个。但在江城律师圈里，却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

    “疯了吧？程鹤竟然敢接这个案子？”

    “对手可是腾龙集团！南山必胜客！他以为打赢了几个小混混的案子，就能跟商业巨头掰手腕了？”

    “年轻人，还是太气盛了。这一脚，怕是要踢在铁板上，还是加厚防弹的那种。”

    对于外界的议论，程鹤置若罔闻。他知道，这会是一场硬仗，一场比之前任何案子都要难啃的硬仗。

    知识产权，尤其是游戏领域的抄袭认定，向来是司法实践中的“老大难”问题。

    难就难在那个该死的、模糊不清的“思想与表达二分法”上。

    法律只保护“表达”，不保护“思想”。

    什么是思想？游戏的玩法、规则、数值体系，这些看不见摸不着、只能通过游玩去感受的东西，通常就被归为“思想”的范畴。比如“打怪升级”、“抽卡养成”、“装备强化”，这些核心玩法，你用了，我也能用，法律管不着。

    那什么是表达？人物的美术形象、场景的贴图建模、代码的逻辑结构、剧情的文字描述，这些能看得见、听得着、能被固化下来的东西，才是法律保护的“表达”。

    如何在这片混沌的灰色地带里，划出一条清晰的界线，向法官证明对方越界了，或者己方没有越界，就是这类案子胜负的关键。

    而腾龙集团那帮精英律师，显然是这个领域里的老油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