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腾龙集团的诉讼材料副本，像一块几百斤重的墓碑一样，被快递员用小推车推进鹤鸣律师事务所时，林晚儿的脸都白了。

    那不是一份简单的起诉状，而是一份长达五百多页，装订得如同博士论文般精美的——《与游戏玩法拆解对比报告》。

    程鹤的办公室里，巨大的办公桌被这份报告占去了将近一半。

    林晚儿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翻开报告，只看了几页，就感觉头皮发麻，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玩意儿，太他妈的专业了！

    报告里，根本没有提什么“画风像”、“感觉像”这种主观的东西。

    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密密麻麻的、足以让任何密集恐惧症患者当场去世的公式、图表和数据。

    他们将《九州霸业》里几十个核心的系统，比如“装备强化系统”、“宠物养成系统”、“帮派战争系统”，全部拆解成了一个个最底层的逻辑单元和数值公式。

    “看这里，程律……”林晚儿指着其中一页，声音都有些发干，“这是他们分析的‘装备强化成功率’。他们把《九州霸业》从+1到+15的每一级强化，需要消耗的材料、金币，以及对应的成功概率，全部列成了一个函数曲线。然后，他们通过反向工程，也把我们……把《仙魔纪元》的强化概率曲线给扒了出来。您看这两条曲线……除了在几个无关紧要的节点上，数值有百分之几的浮动，整体的走势和关键节点的概率，几乎一模一样！”

    她又翻到后面一页，是关于“宠物成长”的。

    “还有这个，‘宠物资质成长随机矩阵’……他们把宠物升级时，力量、敏捷、智力这些属性的增长范围，做成了一个数据模型。结论是，《仙魔纪元》的宠物成长模型，和《九州霸业》的模型，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二！”

    一份报告看下来，林晚儿感觉自己不是在看法律文件，而是在看一篇计算机科学领域的顶级学术论文。

    腾龙的律师团队，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外科手术式的方式，将两款游戏都剥去了华丽的“皮相”，露出了最底层的、由数据和规则构成的“骨架”。

    然后，他们用红笔，在两具骨架上，将每一处相似的骨骼，都清清楚楚地标注了出来。

    他们的目的昭然若揭：就是要告诉法官，别去看那些花里胡哨的美术、特效，那些都是“皮”。请看这内在的“骨架”，《仙魔纪元》的骨架，就是从我们《九州霸业》身上扒下来的！这根本不是借鉴，这就是换皮！是赤裸裸的、最深层次的抄袭！

    “程律，这……这可怎么办？”林晚儿合上报告，满脸忧色，她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法律知识，在这份报告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

    “他们这简直是降维打击！他们把‘思想’这个最模糊的概念，硬生生给掰碎了，量化成了法官看得懂的数字和公式！我们怎么反驳？难道跟法官说，我们的强化概率比他们低了百分之三，所以不算抄袭吗？法官根本不会懂，也根本不会听啊！在他们眼里，这两条曲线就是一样的！”

    面对林晚儿近乎崩溃的焦虑，程鹤却显得异常平静。

    他靠在椅子上，手里也拿着一份报告的复印件，从第一页开始，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他的眼神很专注，但并不像林晚儿那样充满了焦虑和压力，反而……带着一丝审视和挑剔，仿佛在看一份漏洞百出的学生作业。

    “他们很聪明。”程鹤忽然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办公室里焦躁的空气瞬间凝固。

    “他们知道，单纯从美术、音乐这些‘表达’层面入手，很难一锤定音。所以他们另辟蹊径，选择从‘规则’这个点来打。他们想创造一个概念，一个‘规则的表达’或者说‘量化的思想’的概念，试图模糊思想和表达的边界，把水搅浑，然后用他们强大的资源和话语权，来定义这片浑水里的规则。”

    程鹤的手指，在报告那条几乎重合的曲线上轻轻敲了敲。

    “但是，他们忘了一件事。”

    他抬起头，看着林晚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法律，终究是法律。它不是数学，不是计算机科学。只要‘思想与表达二分法’这个基本原则还存在一天，他们这套东西，就不是无懈可击的。”

    说完，他站起身，走到办公室的角落，那里放着两台刚刚由王德发派人送来的、配置顶级的游戏电脑。

    “接下来的两天，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程鹤对林晚儿说道，“一日三餐放门口就行。”

    他走到电脑前，熟练地开机，屏幕上，赫然是《九州霸业》和《仙魔纪元》的登录界面。

    “程律，您这是要……？”林晚儿有些不解。

    程鹤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全新的头戴式降噪耳机，戴在了头上，将自己与外界的纷扰彻底隔绝。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一丝沉闷，但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要亲自下场，把这两款游戏，从1级，玩到满级。”

    办公室的门被关上了，百叶窗也被拉了下来。

    接下来的四十八个小时，程鹤的办公室，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精神时光屋”。

    两块巨大的4K显示器并排亮着，左边是《九州霸业》，右边是《仙魔纪元》。

    《九州霸业》的画风，是典型的腾龙风格，金光闪闪，瑞气千条。人物跑动起来，身后拖着长长的、酷炫的粒子特效，点击任何一个UI按钮，都会弹出各种“首充送神器”、“限时大礼包”的窗口，商业化的气息扑面而来。

    而右边的《仙魔纪元》，则显得“朴素”许多。画风更偏向于水墨国风，色调柔和，没有那么多晃眼睛的光污染。界面干净整洁，透着一股小作坊的用心和……贫穷。

    程鹤的双手，在键盘和鼠标上翻飞。

    他没有像普通玩家那样，急着去做任务升级。

    他的操作，充满了目的性。

    他在《九州霸业》里，控制着一个新手战士，对着一只最低级的野猪，砍了一刀。

    “唰！”

    一道金色的刀光闪过，野猪头上冒出一个“-50”的红色数字，动作僵硬地后退了半步，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但却像是一个设定好的程序，精准，却毫无生气。

    然后，他切换到右边的屏幕，同样控制着一个新手剑客，对着一只长相差不多的野兔，也挥出了一剑。

    “噌——”

    剑出鞘的声音，带着一丝清越。剑尖划破空气，在屏幕上留下了一道淡青色的残影。当剑刃砍在野兔身上时，野兔的身体有一个明显的、符合物理逻辑的受力反馈，整个身体向侧后方翻滚了一下，才重新站稳。

    程鹤的眼睛亮了。

    他拿起笔，在旁边的笔记本上飞快地写下：【打击感对比：】

    “九州：固定动画模块，受击反馈为单一僵直，音效为通用打击音。”

    “仙魔：非固定动画，加入物理引擎碰撞，根据受击部位有不同反馈（砍中头部和身体，后仰角度不同），音效根据武器与目标护甲类型有细微变化（剑砍皮毛/剑砍岩石怪）。”

    他继续测试。

    他控制着两个角色，在新手村里来回奔跑。

    《九州霸业》的角色，跑起来像是脚底抹了油，在地面上平移，无论是在草地还是石板路上，速度和姿态都没有任何变化。

    而《仙魔纪元》的角色，跑在草地上时，脚步会更深一些，甚至能看到草叶被踩踏后的轻微摆动；跑在石板路上时，则会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步伐也更轻快。

    程鹤再次记录：【场景交互对比：】

    “九州：场景为静态贴图，无物理交互。”

    “仙魔：场景加入少量动态元素，不同地面材质有对应的音效和动作反馈。”

    两天两夜。

    程鹤几乎没有合眼。

    咖啡和外卖的盒子在办公室的角落堆成了小山。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

    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的光芒。

    他把两款游戏，从新手村，一直玩到了最高级的团队副本。

    他体验了每一个任务，每一个技能，每一个系统。

    腾龙那份报告里提到的所有“规则”，他都亲身去验证了一遍。

    是的，从宏观的“规则”和“数值”上看，两款游戏确实很像。就像两篇作文，题目一样，中心思想也一样。

    但是！

    在实现这些“规则”和“思想”的“表达”方式上，却有着天壤之别！

    《九州霸业》像是一个工业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毫无灵魂的罐头产品。它精准、高效、商业化，每一个设计都透着“如何让玩家更快掏钱”的算计。它的任务文本，枯燥乏味，就是让你去杀十个怪，采十个草。它的战斗，就是数值的比拼，谁充的钱多，谁的战力高，谁就能赢。

    而《仙魔纪元》，虽然穷，虽然糙，但它有“灵魂”。

    它的任务，虽然也是杀怪采草，但每一个任务都配上了一段用心撰写的、带着悬念和情感的故事。它的战斗，虽然也看数值，但在操作和技巧上，却留给了玩家更多的空间。它的场景，虽然不够宏大，但日升月落，光影变幻，能让你感觉到，那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这些，是冰冷的公式和图表，永远无法体现出来的东西！

    这些，才是著作权法真正要保护的——独创性的“表达”！

    第四十八个小时的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在了程鹤疲惫的脸上。

    他缓缓地摘下耳机，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林晚儿的内线。

    几分钟后，林晚儿推门而入，看到程鹤那副仿佛刚从叙利亚战场回来的样子，吓了一跳。

    “程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