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的脸上，却始终没有什么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惊讶，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他就那么平静地看着，仿佛在看一份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枯燥的商业报告。

    足足过了五分钟，他才放下手机，抬起头，迎上了林晚儿那快要喷出火来的目光。

    “看完了？”林晚儿的声音里压着火。

    “嗯，看完了。”程鹤点了点头，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放在腹部，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金杰的水平，还是在线的。这一套组合拳，打得又快又狠，而且非常精准。”

    林晚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程律！现在是夸奖他的时候吗？他们这是在往所有受害者的心口上捅刀子！是在杀人诛心！我们维权群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很多人开始自我怀疑，甚至互相攻击！再这么下去，人心就散了！我们必须反击！”

    “反击，当然要反击。”程鹤的语气依旧平淡，“但不是像你这样，冲上去跟人对骂。”

    “那要怎样？”林晚儿追问。

    程鹤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教导的意味：“晚儿，你要记住，舆论场不是菜市场，不是谁的声音大谁就有理。金杰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真的是想说服所有人，让大家相信受害者有罪吗？”

    林晚儿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不，他没那么天真。”程鹤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很清楚，这种论调根本站不住脚。他之所以这么做，目的只有一个——把水搅浑。”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你看，他绝口不提‘欺诈’，而是反复强调‘投资’、‘风险’、‘贪婪’。他想干什么？他想把一个清晰的法律问题，变成一个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道德问题。只要大家开始争论受害者到底贪不贪婪，应不应该被同情，那他的目的就达到了。因为在争论中，最核心的那个问题——鼎盛资本和金蟾宝的‘犯罪’行为，就被悄悄地掩盖了，被边缘化了。”

    “所以，我们现在如果下场，去跟他们争论受害者到底是不是因为贪婪才被骗，那恰恰是掉进了金杰给我们挖好的陷阱里。我们会耗费大量的精力，去自证清白，最后就算赢了，也只是一场惨胜。因为我们从头到尾，都在他的游戏规则里玩。”

    听完程鹤的分析，林晚儿胸中的怒火，仿佛被一股清泉浇过，慢慢熄灭了。她的大脑开始重新思考，是啊，程律说的对。自己刚才只想着愤怒，只想着要骂回去，却没想过，这正是敌人最想看到的。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林晚儿的声音冷静了下来，但眼神里依旧充满了焦虑。

    程鹤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电视台的邀请函，推到了林晚儿面前。

    “金杰想把战场从法庭转移到舆论场，那我们就遂了他的愿。”程鹤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只不过，舆论场的规则，也得由我来定。”

    “他不是想讨论道德吗？那我就偏不跟他谈道德。”

    “我要在全国人民面前，给他，也给所有人，上一堂最基础的普法课。”

    “我要告诉他们，什么，才叫‘欺诈’！”

    ……

    两天后。

    京城卫视，《焦点对话》节目录制现场。

    这是国内最顶尖的深度访谈类节目之一，以其犀利、深刻、敢于触碰社会热点而著称。能被这个节目邀请的嘉宾，无一不是各自领域的权威人士。

    演播厅里，灯火通明。数台摄像机已经各就各位，冰冷的镜头像一只只沉默的眼睛，对准了舞台中央的访谈区。

    程鹤已经坐在了嘉宾席上。他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色的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的领口解开了一颗扣子，既显得专业，又不会给人太强的距离感。他的坐姿很放松，背脊却挺得笔直，整个人就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沉稳，却锋芒内敛。

    坐在他对面的，是《焦点对话》的王牌主持人，李峰。一个年近五十，目光如炬，以提问尖锐、反应迅速闻名的资深媒体人。

    “各单位注意，倒计时三十秒！”导播的声音通过耳机传来。

    现场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李峰最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看向程鹤，露出了一个职业性的微笑，但那微笑背后，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做过功课，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最近那场金融风暴的中心人物。他更知道，网络上关于这场风暴的争论，已经到了何等白热化的程度。

    “十，九，八……三，二，一！开始！”

    演播厅顶上的红色提示灯亮起。

    李峰脸上立刻挂上了观众们熟悉的那种沉稳而深刻的表情，他看向镜头，用他那极具辨识度的浑厚嗓音，念出了开场白：“观众朋友们，晚上好，欢迎收看本期的《焦点对话》。今天，我们请到了一位特殊的嘉宾，他就是‘金蟾宝’事件中，受害者维权律师团的首席律师，程鹤，程律师。程律师，您好。”

    “主持人好，观众朋友们好。”程鹤微微颔首，从容应对。

    简单的开场之后，李峰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直接就抛出了今天最核心，也是最尖锐的问题。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地锁住程鹤的眼睛，问道：“程律师，我们都知道，‘金蟾宝’事件引发了巨大的社会关注。而在众多的声音中，有一种观点，或者说是一种指责，最近在网络上流传得非常广。这种声音认为，‘金蟾宝’的那些投资者，之所以会血本无归，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自身的‘贪婪’，是他们妄图获得远超正常水平的高回报，才导致了今天的悲剧。对于这种‘受害者有罪论’，您，作为他们的代理律师，怎么看？”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直接捅向了程鹤和他所代表的所有受害者。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程鹤的身上。导播甚至给了一个他脸部的特写，想要捕捉他脸上任何一丝的情绪变化。

    然而，程鹤的表情，依旧是那样的平静，平静得就像一潭深水。

    他没有急于反驳，也没有愤怒地声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镜头，仿佛在与电视机前的每一个人进行眼神的交流。

    足足沉默了三秒钟。

    就在主持人和所有工作人员都以为他要开始长篇大论地辩解时，他却开口说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导播老师，能麻烦您，帮我在后面的大屏幕上，放一张图片吗？”

    导播愣了一下，通过耳麦与程鹤的团队进行了短暂的沟通，立刻点头示意。

    下一秒，程鹤身后那块巨大的高清LED屏幕上，画面一变。

    一张“金蟾宝”APP上线初期，在线下推广时使用的宣传海报，被清晰地放了出来。

    海报的设计充满了煽动性，底色是刺眼的金色和红色，上面用各种夸张的艺术字体，写满了诱人的宣传语。

    而其中，有几个字，被用最大号的字体，加粗、描边，放在了海报最中心、最醒目的位置。

    ——“保本保息”！

    ——“零风险、高回报”！

    这八个大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语气，冲击着所有人的眼球。

    程鹤缓缓地转过半个身子，伸出手指，指向了屏幕上的那八个字。

    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演播厅，也传进了千家万户。

    “各位观众朋友，在回答主持人的问题之前，我想先请大家，跟我一起思考一个问题。”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特的引导力。

    “如果今天，你拿着自己的辛苦钱，走到一家我们所有人都信得过的国有大银行，准备存一笔定期。银行的客户经理，穿着制服，坐在柜台里，满脸微笑地告诉你：‘先生，我们现在有一款新的存款产品，绝对安全，我们银行百分之百担保您的本金，而且，年利息高达15%。’”

    “你听了很高兴，觉得这是银行给老客户的福利，于是，你把准备给孩子上大学的钱，给父母养老的钱，存了进去。银行也给你出具了盖着鲜红印章的存款凭证。”

    “结果，一年之后，这家银行，破产了。你存在里面的钱，一分钱都拿不回来了。”

    “就在你悲痛欲绝的时候，突然，有一群人跑出来，指着你的鼻子说：‘都怪你！都怪你太贪婪！你怎么能相信天底下有15%利息的好事？银行理财普遍才多少利息？你心里没数吗？你这就是赌博！输了活该！’”

    程鹤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他转过身，重新面向镜头，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

    他一字一顿地反问道：“请问，在座的各位，电视机前的各位，当你们听到这样的话时，你们会作何感想？”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如同平地惊雷！

    “这合理吗？！”

    “不！这一点都不合理！”他自问自答，语气斩钉截铁，“因为这个问题的关键，根本就不在于利息是15%还是5%！而在于，那家银行，向你做出了一个神圣的、不容置疑的承诺——‘保本’！”

    演播厅里，一片寂静。

    主持人李峰的眼神也变了，他从一开始的审视，变成了专注，甚至带着一丝震撼。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正在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方式，解构那个看似无解的舆论困局。

    程鹤的手，再次指向了身后那张刺眼的海报。

    “‘金蟾宝’，也是一模一样！你们看，‘保本保息’、‘零风险’！在它所有的宣传材料里，在它每一个销售人员的话术里，它都在向所有的投资者，疯狂地传递着同一个信息：你的本金，是绝对安全的！我们有鼎盛资本做背书，我们有最严格的风控，你的钱放在这里，比放在银行还要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