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门而入，报上房间号，一个穿着旗袍的服务员便将他引至二楼最里间的一间包房。

    推开木门，一个穿着深色夹克，面容普通的男人正坐在茶台后，专注地冲泡着功夫茶。他看起来四十岁上下，气质沉稳如山，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

    正是那个在停车场出现过的男人。

    “坐。”男人抬了抬下巴，示意程鹤在对面坐下。

    程鹤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他知道，今天，所有的谜底都将揭晓。

    男人将一杯泡好的茶推到程鹤面前，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尝尝，今年的雨前龙井。”

    程鹤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淡淡地说道：“我不是来品茶的。我想知道，你是谁？你找我，想干什么？”

    男人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他放下茶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的证件本，推到了程鹤面前。

    程鹤的目光落在证件本上，瞳孔猛地一缩。

    封面上，国徽庄严肃穆。翻开，照片上正是眼前这个男人，而他的单位和职务，则让程鹤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国家最高级别的纪律监察部门！

    男人收回证件，看着程鹤震惊的表情，缓缓开口：“我姓李。我们，盯‘泰山会’很久了。”

    一句话，开门见山。

    李姓男人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程鹤能听出其中蕴含的雷霆万钧之力。

    “‘泰山会’，从一个普通的商会，演变成今天这个横跨政商两界、结构严密的利益集团，前后花了将近二十年。他们行事缜密，手段狠辣，内部的防火墙建得水泄不通。我们查了很久，外围的证据抓了一大把，但始终缺少一样东西……”

    李姓男人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程鹤：“一个能够一击致命的、来自他们核心内部的证据。”

    程鹤瞬间明白了。

    他放在媒体的“风声”，不仅仅是引出了李姓男人，更是向他们传递了一个信号——他手里，有他们最需要的东西。

    “你的出现，是个意外。而鼎盛资本那个叫金杰的总经理，他的投诚，更是给了我们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李姓男人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猎人看到猎物露出破绽时的兴奋。

    程鹤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他赌对了。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国家最锋利的一把剑，早已悬在了“泰山会”的头顶，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雷霆斩下。

    而他，程鹤，就是那个递上投枪的人。

    “我需要做什么？”程鹤没有谈条件，也没有讲价钱，直接问道。

    李姓男人赞许地点了点头，他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我们需要你，程律师。”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我们需要你在前台，发动一场风暴。一场法律和舆论的风暴。你要像一个最高明的外科医生，用你手里的法律武器，把‘泰山会’身上的毒瘤，一个一个地切开，暴露在阳光之下。”

    “你们呢？”程鹤问。

    “我们，”李姓男人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会在内部，配合你的行动，进行雷霆一击。你撕开一道口子，我们就跟进一道。你打掉一个支点，我们就拔掉一颗钉子。我们要让他们构建的堡垒，从内部开始，彻底崩塌。”

    程鹤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这是一场何等宏大而又精密的布局！

    一方在明，以法律为剑，以舆论为火，掀起滔天巨浪，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一方在暗，以国家公器为刀，以雷霆手段，直插敌人心脏，一击毙命。

    双方一拍即合。

    这场席卷江城的巨大风暴，就在这间小小的茶室里，在这氤氲的茶香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

    一周后，江城市中级人民法院，第二法庭。

    一场看似平平无奇的环保公益诉讼，正在开庭审理。

    原告席上，程鹤作为公益组织的代理律师，神情自若。

    被告席上，坐着江城“利源化工厂”的法人代表和他们的代理律师。那位律师一脸傲慢，显然没把这场官司放在眼里。利源化工厂是江城的纳税大户，后台很硬，这种不痛不痒的公益诉讼，他们以前也经历过，最后基本都是不了了之。

    审判长敲响法槌，庭审按部就班地进行。

    双方律师就化工厂排污是否超标、对周边环境造成的影响等问题，进行了几轮枯燥的辩论。被告律师有恃无恐，拿出了一份由市环保局出具的、完全合规的排污许可证和历年检测报告，显得底气十足。

    “审判长，我方已经提供了充分的证据，证明我方当事人的生产经营活动，完全符合环保法规的要求。原告方的指控，纯属臆测，毫无事实依据。”被告律师洋洋得意地做着陈述。

    法庭内，旁听席上的人们开始有些意兴阑珊。

    就在这时，程鹤站了起来。

    他没有直接反驳对方，而是微笑着对审判长说：“审判长，我方承认，被告出具的这份由市环保局盖章的检测报告，从程序上看，是‘合法’的。”

    他特意在“合法”两个字上，加重了读音。

    被告律师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然而，程鹤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但是，为了让法庭能够更全面、更深刻地理解本案的背景，理解这份‘合法’报告是如何出炉的，我这里，有一份关于被告化工厂环保评估的背景材料，想要呈交给法庭。”

    审判长皱了皱眉：“什么背景材料？”

    “一些……关于利源化工厂，是如何与主管环保审批的个别领导，进行‘友好’沟通的记录。”程鹤的嘴角，噙着一抹冰冷的笑意。

    他从文件袋里，拿出了一叠打印好的资料，和一枚小小的U-P盘。

    “其中包括，利源化工厂在过去三年，向时任江城市环保局副局长的王某某，累计输送利益三百七十二万元的银行流水记录。以及，一段金杰先生提供的，利源化工厂负责人与王副局长在酒桌上，商议如何‘搞定’环保评估的录音。”

    轰！

    程鹤的话，如同一颗炸雷，在庄严肃穆的法庭内轰然炸响！

    被告席上，利源化工厂的法人代表，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他们的代理律师，更是目瞪口呆，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旁听席上，几位媒体记者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手中的相机和手机，疯狂地对准了程鹤和被告席。

    审判长的脸色，也变得异常凝重。他知道，这已经不是一场简单的环保官司了。

    “肃静！肃静！”法警用力敲击着桌面。

    程鹤却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混乱，他将证据递交给书记员，声音清晰地响彻整个法庭：“我‘不经意’地发现，这家作为‘泰山会’重要钱袋子的利源化工厂，它的每一分利润，都沾满了污染的毒素和腐败的铜臭。我请求法庭，将这些证据，作为本案的背景材料，移交纪检监察部门！”

    第一张多米诺骨牌，被他重重地推了下去。

    紧接着，程鹤看了一眼旁听席，那里，坐着几个他刚刚代理的、另一起案件的当事人。那是一起关于江城郊区土地违规征用的案子，而那块地的背后，同样站着“泰山会”的影子。

    一张张牌，已经握在了他的手中。

    一场好戏，才刚刚开始。

    江城的天，像是被捅了个窟窿。

    短短半个月，这座繁华的南方都市，就从歌舞升平的盛景，变成了一座风声鹤唳的危城。

    起初，只是利源化工厂的案子。一纸来自法庭的、建议纪委介入的司法建议函，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可谁也没想到，这颗石子后面，跟着的是一连串的深水炸弹。

    环保局的王副局长第一个被带走，据说是在办公室喝茶的时候，被几个穿着中山装的陌生男人“请”走的，连随身物品都没来得及收拾。

    紧接着，是市国土资源局的一位处长。他涉及的，是程鹤代理的另一起土地违规征用案。

    然后，是金融办，是建委，是税务系统……

    多米诺骨牌，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轰然倒下。每一个倒下的官员背后，都牵扯着一到两家本地的知名企业。而这些企业的股权穿透上去，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模糊而又神秘的名字——“泰山会”。

    江城的上层社会彻底炸了锅。那些平日里西装革履、人五人六的大老板，那些在各种会议上侃侃而谈的头面人物，如今一个个噤若寒蝉，惶惶不可终日。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被“请”去喝茶的，会不会是自己。

    流言蜚语，像病毒一样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蔓延。

    “听说了吗？鼎盛资本的老窝都被端了，账本全给抄了！”

    “何止啊，城西那个搞地产的李总，昨天半夜直接从情妇家里被带走的，光着屁股呢！”

    “这回是上面来人了，神仙都保不住！”

    “根子，都说根子是那个叫程鹤的律师，这小子是阎王爷派来索命的吧！”

    恐慌在蔓延，而那个一手掀起这场风暴的男人，程鹤，却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在任何公开场合露过面。

    ……

    江城，云顶山庄，一号别墅。

    这里是整座城市地势最高，也最私密的地方。能住在这里的，非富即贵，更是权力的象征。

    一号别墅的书房里，没有开灯。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将午后的阳光完全隔绝在外，只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昏暗。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幅巨大的泼墨山水画面前。他穿着一身手工定制的中式长衫，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手里盘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文玩核桃，咯吱作响。

    他就是“泰山会”的会长，那个在江城乃至更广阔的区域内，呼风唤雨，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龙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