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直呼了程鹤的名字。

    这句“我不想死”，他说得无比清晰，也无比卑微。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精英律师，在死亡的阴影面前，终于放下了他所有廉价的骄傲和自尊。

    “我知道，你手里，肯定有我的黑料。”金杰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既有不甘，又有认命，“从你接手张大海的案子开始，我就知道你这个人不简单。你肯定把我查了个底朝天。没错，我帮鼎盛资本干过很多见不得光的事，伪造证据，恐吓证人……这些东西，足够我进去待上十年八年了。”

    他惨然一笑：“但坐牢，总比被人沉尸江底要好。至少，我还能活着。”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

    程鹤终于有了反应，他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金杰的眼睛，淡淡地问道：“所以呢？”

    “所以，”金杰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我把我手里所有的、关于鼎盛资本背后那个‘蛋糕’的料，都给你！所有的一切！我知道的，我参与的，我听说的，原原本本，全部给你！”

    他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

    说完，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程鹤的反应。

    “我只求你一件事，”他放缓了语速，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帮我，让我做污点证人。只要能保住我这条命，我什么都愿意做。程鹤，给我一条活路！”

    说着，他猛地弯下腰，从脚边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银白色的移动硬盘。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硬盘，但金杰拿着它的手，却在微微发抖，仿佛那东西有千斤重。

    他将硬盘放在桌面上，用尽全身的力气，缓缓地，将它推向了桌子的另一端。

    推向了程鹤。

    “呲——”

    硬盘在光滑的木质桌面上滑行，发出一声轻微而刺耳的声响，最终停在了程鹤的面前。

    程鹤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小小的硬盘上。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看向了对面的金杰。

    这个曾经在法庭上意气风发，用优雅的姿态和犀利的言辞将他步步紧逼的对手，如今，却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正用一种乞求的、卑微的眼神看着自己，摇尾乞怜。

    他的西装不再笔挺，他的眼神不再高傲，他的一切，都被恐惧敲得粉碎。

    按理说，看到对手如此狼狈的模样，程鹤的心里应该感到快意，感到一种大仇得报的爽快。

    但奇怪的是，他没有。

    他的心里，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

    他知道，金杰的这份“投名状”，分量有多重。这硬盘里装的，恐怕不仅仅是鼎盛资本的商业犯罪证据，更是那张盘根错节、深不见底的利益网络的结构图。这是足以掀起一场滔天巨浪的核心炸药。

    可他也同样清楚，接下它，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自己将和那个一直隐藏在鼎盛资本背后，那个能让金杰这种人都恐惧到上门投诚的庞大势力，彻底撕破脸。

    再也没有任何试探，再也没有任何缓冲，再也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这将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争。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寂静，阳光移动着角度，那道照在桌面上的光影，正好落在了那个银白色的硬盘上，反射出冰冷而刺眼的光芒。

    烟灰缸里，烟头已经堆成了座小山。

    程鹤的指尖夹着最后一根，猩红的火光在深夜的办公室里明明灭灭，映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桌上，那个来自金杰的移动硬盘，像一枚黑色的、沉默的炸弹，静静地躺在那儿。

    接，还是不接？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了自己一整夜。

    接了，就是彻底把自己绑上金杰这条破船，不，是把自己变成另一条更疯狂的船，迎着滔天巨浪，冲向那座由钢铁和权力浇筑的冰山。前面是粉身碎骨，后面……

    程鹤看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身后，已经没有退路了。从他决定扳倒鼎盛资本的那一刻起，退路就已经被他自己亲手炸断。

    “妈的。”

    他低声骂了一句，将烟头狠狠摁进烟灰缸，溅起一片灰烬。他终于伸出手，拿起了那个硬盘。入手冰凉，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

    没有再犹豫，他将硬盘接入电脑，同时，也将自己从废弃工厂里冒死复制出来的那枚U盘，插进了另一个接口。

    两个代表着罪恶与真相的存储器，在电脑上显示出两个小小的盘符，像两只窥探地狱的眼睛。

    程鹤深吸一口气，双手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起来。他没有急着去查看那些触目惊心的视频或者账目，而是编写了一个小程序，开始对两个盘内所有的数据进行交叉比对和关联分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办公室里只剩下键盘清脆的敲击声和主机风扇的嗡鸣。

    屏幕上，无数的数据流像瀑布一样滚过。起初，它们是杂乱无章的碎片，是孤立的名字、日期、金额。但渐渐地，在程序的筛选和整合下，一张无形的、巨大的网络，开始浮现。

    程鹤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沉重。

    金杰的硬盘，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解剖了鼎盛资本的内部。每一笔黑钱的流转，每一次非法的资本运作，每一次对竞争对手的阴险狙击，都记录得清清楚楚。而程鹤自己的U盘，则像一个精准的探头，深入到了这个网络的某一个具体节点——那个化工厂，揭示了它是如何通过污染环境、压榨工人来为整个网络输送血液的。

    当两份资料相互印证、彼此补充时，其产生的化学反应，是爆炸性的。

    一个名字，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关键的节点上。

    “泰山会”。

    这个名字，程鹤以前只在某些财经杂志的边角料里见过，被描述成一个松散的、顶级的企业家俱乐部。但在这些冰冷的数据面前，这个所谓的“俱乐部”，露出了它狰狞的真面目。

    鼎盛资本，不过是它摆在明面上的一只手套。

    以“泰山会”为核心，这张巨网的触角，像盘根错节的榕树气根，疯狂地伸向了江城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蔓延到了更远的地方。金融、地产、能源、医药……几乎所有能攫取暴利的行业，都有它们的身影。

    更让程G鹤脊背发凉的是，在那些隐秘的资金流向和项目审批文件的背后，他看到了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那些本该出现在政府工作报告和新闻联播里的名字，此刻，却像一个个肮脏的印记，烙在了这张罪恶的网络上，成为了它最坚固的“保护伞”。

    程鹤靠在椅背上，感觉一阵脱力。

    他终于明白，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这头巨兽的身上挠痒痒。凭他一个人，一个律师，就算有三头六臂，也绝对不可能撼动这样一个盘踞已久的庞然大物。硬碰硬的下场，只会被碾得连渣都不剩。

    怎么办？

    放弃吗？把这些东西烂在肚子里，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苟且偷生？

    不。

    程鹤的脑海里，闪过了张伟那张憨厚的脸，闪过了那些在化工厂里被当成耗材的工人，闪过了金杰那张既疯狂又绝望的脸。

    他已经走到了这里，如果现在退缩，那之前所有人的牺牲，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有力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程律师，有些事，不是你一个人能扛的。”

    是那个神秘的男人。那个在停车场警告过他，却又似乎并非敌人的男人。

    程鹤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他想，自己或许还有一个选择。一个风险极高，但可能是唯一有机会赢的……赌博。

    他赌那个男人，以及他背后所代表的力量，是“善意”的。他赌他们和自己有着共同的敌人。

    程鹤坐直了身体，眼神重新变得锐利。他不再去看电脑上那些令人作呕的数据，而是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他许久没有联系的号码。电话那头，是一位在南方一家知名媒体当深度调查记者的老同学。

    “老周，是我，程鹤。”

    “哟，程大律师，怎么想起我了？是不是又有什么大案子要我给你宣传宣传？”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调侃。

    “比大案子还大。”程鹤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手里，有点东西。这么说吧，如果曝出来，江城的天，得塌一半。”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老同学的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你玩真的？”

    “我只给你透个风声，你用你的渠道，把它‘不经意’地散出去。就说，江城有位律师，手里攥着一枚‘核弹’，随时可能引爆。”程鹤一字一句地说道，“记住，不要提我的名字，做得隐晦一点，让该听到的人听到就行。”

    “我明白了。”老同学没有多问，“你自己……小心。”

    “放心。”

    挂掉电话，程鹤将手机扔在桌上。

    鱼饵已经撒下去了，接下来，就是等待。

    等待那条他想钓的“大鱼”，主动上钩。

    这几天，程鹤过得异常平静。他没有再联系任何人，也没有再碰那些证据，每天正常上下班，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但整个江城的上层圈子，却因为那一阵“风”，而变得波诡云谲。一股看不见的暗流，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涌动。有人在疯狂打探，有人在惶惶不安，也有人，在暗中观察。

    第四天的下午，程鹤的私人手机响了。

    一个陌生的、加密的号码。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嘴角微微上扬。

    鱼，上钩了。

    他接起电话，没有说话。

    “程律师，我们见一面。”电话那头，正是那个他等待已久的声音，低沉，冷静，不带一丝感情。

    “时间，地点。”程鹤言简意赅。

    “今晚七点，城南，‘静心茶舍’，天字号房。”

    “好。”

    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电话挂断。

    夜幕降临，程鹤独自驾车来到城南。静心茶舍坐落在一个僻静的巷子里，古色古香，看起来和这个喧嚣的都市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