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穿透了眼前的万家灯火，望向了更深、更远的黑暗天际。

    平台责任法、反网络暴力法、吹哨人保护法……

    三条同样艰难，却又都意义非凡的道路，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知道，一旦做出选择，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他将要面对的，是一场看不见硝烟，却比任何法庭辩论都更加凶险的战争。

    夜的残骸尚未被黎明的微光完全吞噬，程鹤已经坐在了办公室里。

    一夜未眠。

    但他的眼中，没有丝毫的困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清明。巨大的落地窗外，这座城市正在从沉睡中苏醒，远方的天际线，被一抹淡淡的鱼肚白撕开了一道口子。

    终极任务带来的震撼与惶恐，已经在长达数小时的枯坐与思考中，沉淀、发酵，最终化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冷静与决绝。

    摆在他面前的，是三条路。

    《网络直播平台责任法》、《反网络暴力法》、《吹哨人保护法》。

    任何一条，都足以掀起滔天巨浪。

    他首先排除了平台责任法。并非它不重要，恰恰相反，这个领域乱象丛生，亟待规范。但问题在于，这块蛋糕太大了，牵扯的都是如今风头最劲的互联网新贵。关于平台责任的讨论，在学术界和监管层，其实从未停止过。这片战场上，已经有了无数的参与者。他程鹤加入进去，固然能成为一枚重要的砝码，但却不是那个能够开天辟地的人。系统要的，是“推动一项法律的诞生”，而不是去“参与”一项法律的完善。

    接着，是反网络暴力法。这个念头，让他的心隐隐作痛。那个绝望的女教师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这条路，直击人心最脆弱的地方，最能引起大众的共鸣。可也正因为如此，它才最是凶险。言论的边界在哪里？惩戒的尺度如何把握？一不小心，就可能从保护受害者，滑向扼杀言论自由的深渊。这个课题太宏大，太敏感，牵一发而动全身，三年时间，他没有任何把握。

    最终，他的思绪，如百川归海，全部汇聚到了那最后，也是最不起眼的一个选项上。

    《吹哨人保护法》。

    程鹤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几张面孔，清晰得如同昨日才见过。

    “金蟾宝”案中，那个叫赵斌的财务。程鹤永远忘不了，他第一次来律所找自己时，那副惊弓之鳥的样子。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沙发上，双手死死地攥着一个已经捏得变形的矿泉水瓶，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他的眼神躲躲闪闪，声音都在发颤，仿佛身后有无数只眼睛在盯着他。

    “程律师……我……我拿出来的这些东西，要是被公司知道了，我不但工作没了，我……我可能连这个城市都待不下去！他们有的是办法对付我！”

    当时，程鹤是怎么回答他的？

    他告诉赵斌，法律会保护他。他告诉赵斌，正义会站在他这边。

    可程鹤自己心里清楚，那不过是苍白的安慰。在一部专门的保护法出台之前，他所谓的“保护”，靠的根本不是法律条文。他靠的是自己“鹤鸣律所”如今的赫赫威名，靠的是与警方、检方建立的良好关系，靠的是媒体的聚光灯，甚至，他动用了自己通过系统积攒下的人脉和资源，私下里为赵斌和他的家人安排了二十四小时的安保。

    他用法律之外的手段，才勉强为这个勇敢的人，编织了一张脆弱的安全网。

    如果找到自己的，不是赵斌，而是一个在偏远小城里，想要揭露当地一家污染企业黑幕的普通工人呢？自己能保护他吗？法律能保护他吗？

    答案是，不能。

    还有“泰山会”案。那个在关键时刻，提供了鼎盛资本内部非法交易链条证据的金杰。他作为一方大佬的心腹，所冒的风险，比赵斌大了何止百倍！那已经不是丢工作和被行业封杀的问题了，那是实实在在的、会家破人亡的威胁！

    程鹤记得，金杰在秘密地点与自己会面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程律师，你得保证我的家人绝对安全，否则，我宁可把这些东西带进棺材里。”

    为此，程鹤几乎是动用了等同于官方证人保护的规格，将金杰的妻儿秘密送到了国外，才换来了那份决定性的证据。

    王建军、赵斌、金杰……

    程鹤在心里默念着这些名字。他们是英雄，是凿开黑暗的勇士。可他们的胜利，是建立在自己这个“外挂”般的律师，不计成本的保护之上的。这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不公！

    一个健康的社会，英雄的出现，不应该依赖于某个个体的“恩赐”，而应该源于制度的“保障”！

    当法律的缺位，让本该被褒奖的勇气，变成了一场需要赌上身家性命的豪赌时，沉默，便会成为大多数人最理性的选择。而这种沉默，就是对罪恶最大的纵容。

    必须要把这个漏洞，给补上！

    必须让每一个心怀正义的普通人，在面对黑暗，选择挺身而出的时候，身后站着的，是整个国家法律的坚实盾牌，而不再是某个律师虚无缥缈的承诺！

    这一刻，程鹤心中的迷雾被彻底吹散。

    他的目标，从未如此清晰而坚定。

    就是它了——《吹哨人保护法》！

    他要让这部法律，成为悬在所有作恶者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更要让它，成为每一个平凡英雄身上，最坚不可摧的铠甲！

    “笃笃笃。”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林晚儿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走了进来，看到程鹤通红的眼睛，和那身没有更换的、已经起了褶皱的西装，不由得一阵心疼。

    “程律，你……你一晚上没回去？”

    “嗯。”程鹤接过咖啡，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想了点事。”

    “‘泰山会’的案子不是已经尘埃落定了吗？后续的收尾工作，我和王律师他们会处理好的，你真的该好好休息一下了。”林晚儿轻声劝道。从接手这个系列案开始，程鹤就像一根被拉满了的弓弦，她很怕这根弦会突然断掉。

    程鹤喝了一口咖啡，那股醇厚的香气滑入喉咙，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晚儿。

    “晚儿，‘泰山会’是结束了。但我们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林晚儿一愣，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程鹤没有卖关子，他放下咖啡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将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他没有提系统，没有提终极任务，只是从他经手的案子说起，从赵斌的恐惧，到金杰的决绝，再到现实中无数个想说真话却又不敢开口的普通人。

    他将现行法律体系中，对于“吹哨人”保护的制度性缺失，剖析得淋漓尽致。

    “……个案的胜利，带来的只是短暂的欢呼。我们赢了金蟾宝，赢了泰山会，可只要滋生这些罪恶的土壤还在，明天，就会有‘银蟾宝’、‘华山会’冒出来，我们抓不完，也打不尽。”

    “晚儿，我在想，我们能不能做点什么？不只是打赢一场官司，而是……去建立一种规则。去推动一部法律的诞生，一部真正能够保护那些‘吹哨人’的法律。让那些身处黑暗中的人，有勇气、也有底气，把他们看到的一切，都说出来！”

    程鹤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狠狠地敲在林晚儿的心上。

    她呆住了。

    作为程鹤最得力的助手，她当然明白程鹤所说的这一切。她也曾为那些举报者的遭遇而感到不公和愤怒。但是，推动一部法律的诞生？

    这个想法，实在太过……宏大，也太过疯狂了！

    那已经完全超出了律师的范畴。那将要面对的，是何等复杂的局面，是何等强大的阻力，她简直不敢想象。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程鹤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催促。他知道这个决定有多么惊世骇俗，他需要伙伴，一个真正理解他、支持他的伙伴。而林晚儿，是他最信任的人。

    林晚儿的呼吸有些急促，她白皙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异样的潮红。她看着程鹤那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往日在法庭上的锋芒毕露与咄咄逼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悯的理想主义光辉。

    她忽然明白了。

    这，才是真正的程鹤。

    扳倒资本巨鳄，赢得不败战绩，那只是他作为律师的“术”。而他心中真正追求的，是法律之下的公平，是朗朗乾坤的“道”。

    她心中的震撼、疑虑、担忧，在这一刻，尽数被一种滚烫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崇拜，是激动，是与有荣焉的战栗！

    她的眼睛里，也开始闪烁起同样的光芒，那是一种被理想点燃的、奋不顾身的光。

    “程律……”她开口，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支持你！”

    她向前走了一步，站到程鹤的办公桌前，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道：“无论多难，我都陪你一起！”

    没有丝毫的犹豫，没有半点的保留。

    程鹤看着她眼中的光，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欣慰的笑容。

    “好。”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有这句话，就够了。

    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理想主义的火焰一旦被点燃，便会以燎原之势，迅速转化为雷厉风行的行动力。

    仅仅是半天之后，鹤鸣律所的顶层，就变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作战指挥中心。

    程鹤不再是那个孤身作战的律师，他开始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调动起自己在这几年里，积累下的所有声望和人脉。

    他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华国政法大学的荣誉教授，刘清源。

    刘老先生今年已经七十有六，是国内行政法领域的泰山北斗。但他性格耿直，不喜钻营，十年前就因为在一次立法研讨会上，痛斥某些部门将立法当成寻租工具，而被学阀排挤，早早地就办了退休，在京郊过着半隐居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