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和张磊在警局里玩的“猫鼠游戏”，为她争取到了宝贵得如同黄金的时间。她不能浪费一分一秒。

    她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将自己搜集来的所有信息，警方卷宗里的公开资料，以及通过律所渠道调取的一些陈年档案，全部打碎，揉烂，再重新进行排列组合。

    她用蓝色的笔，将两人共同去过的地方标记出来。结果是零。侯三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城郊的农家乐，而刘国栋连去趟郊区都得是去打高尔夫。

    她用绿色的笔，将两人共同认识的人标记出来。结果依然是零。他们的社交圈，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疲惫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有好几次，林晚儿都差点一头栽倒在桌子上睡过去。但只要一想到程鹤在审讯室里，用他自己当诱饵，为自己争取时间的模样，她就猛地一咬舌尖，用疼痛逼退睡意。

    她不能倒下。

    她是程鹤在外面唯一的眼睛和手。

    她端起已经冷掉的咖啡，猛灌了一口，那股子又酸又苦的味道让她皱起了眉，但也让她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点。

    程鹤说过，凶手的选角，一定有他的逻辑。

    侯三和刘国栋，一个在泥潭，一个在云端。凶手为什么要选择这两个人，作为他“无声审判”的开场祭品？他们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深层次的联系。

    这个联系点，到底是什么？

    林晚儿的目光，再一次回到了那张巨大的关系图上。她放弃了从“地点”和“人物”这两个维度去寻找，开始尝试一个新的方向——“事件”。

    她将两人过去十年，所有能查到的、参与过的公开或半公开的事件，无论大小，都用黄色的便签纸写下来，贴在图谱的空白处。

    侯三的事件很少，无非是几次打架斗殴的案底，一次因为拆迁款闹事的记录。

    刘国栋的事件则多如牛毛，参加了哪个商业论坛，主导了哪次企业并购，在哪家大学做法学讲座……

    又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轨迹。

    林晚儿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难道，是程鹤的判断出了错？还是自己遗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两张便签。

    一张，是侯三的。上面写着：“八年前，因‘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被治安拘留十五天。事由：为绿源化工厂站台，与抗议村民发生冲突。”

    另一张，是刘国栋的。上面写着：“八年前，作为鼎盛资本法务部代表，处理‘绿源化工厂污染诉讼案’。”

    绿源化工厂。

    绿源化工厂！

    这两个一模一样的名字，就像两道刺目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林晚儿脑海中所有的迷雾！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开始疯狂地擂动起来。她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冲到墙边，死死地盯着那两张小小的、黄色的便签纸。

    就是它！

    这个被所有人忽略的、被时间尘封了整整八年的旧案，就是连接起侯三和刘国栋这两个世界的人的，唯一的那座桥！

    林晚儿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她想立刻把这个发现告诉程鹤，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仅仅找到这个交集点还不够，她必须挖出这个点背后，到底埋藏着什么。

    她冲回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她没有权限进入警方的内部数据库，但她有程鹤留给她的另一个“后门”——律所的顶级VIP信息检索系统。这个系统，可以调阅全国范围内所有公开的、半公开的，甚至是一些已经被封存的法律文书和庭审记录。

    她在搜索框里，输入了“绿源化工厂污染案”八个字。

    按下回车。

    海量的信息，如潮水般涌现在屏幕上。

    林晚儿的眼睛一眨不眨，贪婪地阅读着那些冰冷的、却又记录着无数血泪的文字。

    八年前，江城郊区的“清水村”，一个风景如画的名字，却因为村旁那家名为“绿源”的化工厂，变成了人间地狱。

    工厂长期、系统性地将未经处理的剧毒工业废水，通过秘密铺设的地下管道，直接排入下游的河流。那条河，是清水村几代人赖以生存的母亲河。

    后果是毁灭性的。

    从十年前开始，村里的人，就像被诅咒了一样，陆陆续续地患上了各种怪病，最终，都被确诊为癌症。短短几年，一个两百多人的村子，就有超过三十人因此丧命，还有数十人，在痛苦中等待死亡。

    村民们终于意识到，是那家化工厂的问题。他们愤怒了，他们要去讨个说法。他们凑钱，推举出代表，一纸诉状，将绿源化工厂告上了法庭。

    林晚儿的目光，在被告方的代理人名单上，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刘国栋。

    那时候的刘国栋，还不是天宇集团威风八面的法务副总监，他只是鼎盛资本法务部里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鼎盛资本，正是绿源化工厂背后的大股东之一。而处理这起棘手的污染案，是他向上爬的、最好的投名状。

    诉讼的过程，充满了肮脏与无耻。

    刘国栋和他的团队，利用法律的漏洞，和村民们在取证上的困难，百般抵赖。而最致命的一击，来自一个关键的“证人”。

    林晚儿在证人名单里，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名字——侯三。

    当时的侯三，还是个在社会上鬼混的二流子。他被绿源化工厂用一笔钱收买，作为假证人出庭。他在法庭上，信誓旦旦地“证明”，清水村的村民之所以得癌症，是因为他们有长期酗酒、抽烟等不良生活习惯，而且村里的水井本身就有问题，跟化工厂的排污，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的伪证，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晚儿看到这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她仿佛能看到八年前的法庭上，刘国栋那张年轻而冷漠的脸，和侯三那副流里流气、谎话连篇的嘴脸。一个为了自己的前途，一个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他们联手，用法律和谎言，将数十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家庭，彻底推入了绝望的深渊。

    这个发现，让她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

    她立刻将整个案卷打包，通过加密渠道，发给了程鹤。

    邮件的末尾，她只写了一句话：“找到了。八年前，绿源化工厂。他们是同谋。”

    ……

    警局，临时羁押室。

    程鹤的手机，在桌子底下，无声地震动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打开了那个伪装的软件，当他看到“绿源化工厂”这五个字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立刻回了两个字：“深挖。”

    然后，他利用张磊默许的、每天半小时的“电脑时间”，将自己连接到了那个庞大的信息系统上。

    林晚儿找到的，是案件的骨架。

    而他，要用这台超级计算机，将案件所有的血肉、所有的细节，都从时间的坟墓里，重新挖出来。

    更多的信息，浮现在了屏幕上。

    当年，为清水村村民们提供无偿法律援助的，是一位在江城小有名气的老律师，名叫陆正华。

    这是一个充满了理想主义和正义感的老人。在所有人都对这起官司不抱希望的时候，只有他，毅然接下了这个烫手的山芋。

    为了搜集证据，陆律师在清水村一住就是好几个月，他亲自去取水样，带着村民去医院体检，整理了堆积如山的病历。他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对抗着绿源化工厂背后那个由资本和权力构成的庞然大物。

    但最终，他还是输了。

    在刘国栋精巧的法律操作和侯三无耻的伪证面前，陆律师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了泡影。

    法庭宣判的那一天，村民们在庭外哭天抢地，而陆律师，一个人，在法庭的角落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有人看到，他花白的头发，仿佛在那一天，又白了许多。

    官司惨败。村民们没有得到一分钱的赔偿，在痛苦中相继死去。

    绿源化工厂的幕后老板，安然无恙。程鹤的系统，轻易就穿透了层层股权代持的迷雾，将那个名字揪了出来——泰山会的一名重要成员。

    而故事，并没有到此结束。

    更悲惨的，还在后面。

    败诉后不到三个月，陆正华律师，因为一场“意外”车祸，当场死亡。

    肇事司机是个酒鬼，当庭认罪，被判了几年。案子就这么结了。一切看起来，都合情合理，只是一场不幸的意外。

    但程鹤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

    一个刚刚触碰了“泰山会”利益的律师，就这么“意外”地死了？

    程鹤的眼神，变得冰冷如刀。他继续往下挖。

    陆正华律师，有一个儿子。

    系统很快调出了他儿子的资料。

    照片上，是一个干净、英俊的年轻人，眼神清澈，带着一股书卷气。

    他的履历，堪称完美。

    国内顶尖政法大学的高材生，年年拿国家奖学金，在各大模拟法庭竞赛中，几乎战无不胜，被誉为那一届的“法学天才”。所有人都认为，他会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一名伟大的律师。

    然而，就在他父亲车祸去世后，这个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决定。

    他退学了。

    然后，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彻底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野里。他的档案，到此中断。没有毕业记录，没有工作记录，没有出入境记录。

    他变成了一个“幽灵”。

    程鹤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个年轻人的资料卡。

    当他的目光，落在“姓名”那一栏时，他整个人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浸透了囚服。

    他终于知道了。

    他终于知道那个隐藏在黑暗中，为他量身定做这场“审判”的对手，到底是谁了。

    他终于知道，那本冷门的《无声的审判》，为什么会成为对方的剧本。

    因为，对于一个被剥夺了所有、连用法律为父报仇的资格都没有了的天才来说，用一场完美的、充满仪式感的犯罪，去审判那些曾经的“罪人”，或许，就是他能找到的，唯一的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