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很快，像是不小心说漏了嘴，说完之后，还故意露出了一丝懊悔的表情，立刻闭上了嘴。

    张磊的眼睛眯了起来。

    鸿运赌场？

    这个信息，在警方的卷宗里，从未出现过。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深深地看了程鹤一眼，然后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审讯室。

    门外，一个年轻的警员立刻迎了上来。

    “张队，怎么样？他招了吗？”

    “招个屁。”张磊吐出一口浊气，点了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这家伙，滑得像条泥鳅。”

    “那我们……”

    “去，”张磊吐出烟圈，眼神变得深邃，“给我查一个叫‘鸿运’的地下赌场，在城西。重点查查，死者侯三，是不是跟他们有债务关系。”

    年轻警员愣了一下：“张队，这……这是程鹤说的？他这是想转移我们的视线吧？故意给我们找点事干，拖延时间。”

    “我知道。”张磊的语气很冷，“但我也想看看，他这个谎，到底是怎么编的。去查！我要知道，这个‘鸿运’赌场，到底存不存在，侯三，到底有没有欠他们的钱。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查清楚！”

    “是！”

    张磊看着下属跑开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审讯室门。他的直觉告诉他，程鹤刚刚丢出来的，是一个诱饵。但这个诱饵，却让他产生了一丝好奇。他想知道，这诱饵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两天后。

    还是那个审讯室。

    张磊将一份文件摔在程鹤面前的桌子上，脸色很难看。

    “鸿运赌场，我们查了。”他的声音里压着火气，“老板叫赵四海，确实在放高利贷。侯三，也确实欠了他三十万，利滚利，都快翻倍了。我们把赵四海和他手下所有马仔都查了个底朝天。”

    程鹤抬起眼皮，静静地听着，不说话。

    “但是！”张磊加重了语气，身体前倾，像一头准备扑食的猎豹，“侯三死的那天晚上，赵四海正在澳门豪赌，有完整清晰的出入境记录和监控录像！他手下那几个负责讨债的马仔，那天晚上因为跟别的帮派火并，全进了局子，第二天早上才放出来！他们所有人，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他死死地盯着程鹤：“你费尽心机抛出这个线索，就是为了看我们警方像傻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吗？”

    程鹤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惊讶”和“失望”。

    “是吗？”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对自己说，“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巧？”

    他的表演，天衣无缝。

    但在张磊看来，却充满了更深的意味。

    程鹤说的是真的。

    鸿运赌场存在，侯三欠债也是真的。他抛出的这个线索，并非凭空捏造。他只是隐去了最关键的部分——赵四海等人的不在场证明。

    这说明什么？

    说明程鹤，一定有他自己的、独立于警方之外的、并且极其高效的信息来源！

    他能在短短几天之内，查到连警方都尚未掌握的、关于侯三的地下社会关系。这绝不是一个被关在审讯室里的嫌疑人能办到的事。

    张磊的心，沉了下去。

    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嫌疑人。他面对的，是一个和他一样，甚至比他更早开始调查这个案子的“对手”。

    这个案子，果然有鬼。

    “程鹤，”张磊缓缓坐下，他决定换一种方式，“我们再来聊聊第二个死者，刘国栋。天宇集团的法务副总监，社会精英，家庭美满。你跟他因为商业竞争，有你死我活的矛盾。这个杀人动机，很充分。”

    “是吗？”程鹤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张队，你们办案，难道只看这些摆在明面上的东西？一个男人，特别是刘国栋那种有钱有势的男人，他的世界里，真的只有工作和家庭吗？”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

    “我听说……他在外面，可不安分。金碧辉煌会所，B区的307号储物柜，你们去查过吗？那里，可是他留给某个红颜知己的‘专属信箱’。一个男人，如果连命都快没了，最想见的，恐怕不是老婆，而是那个能让他忘了全世界的女人吧？因爱生恨，这种故事，你们见得应该比我多。”

    金碧辉煌会所！B区307！

    又是一个无比精准，却又从未出现在卷宗里的信息！

    张磊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又是一个“烟雾弹”。一个和“鸿运赌场”一样的、真实的、却又无关主案的旁枝末节。

    程鹤到底想干什么？

    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一次又一次地，向自己传递这些“假线索”？

    张磊的脑子里，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惊人的念头。

    他不是在戏耍警方。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为另一个人，或者另一条调查线，争取时间和空间！

    他故意抛出这些需要耗费大量警力去核查的线索，将警方的注意力引向歧途，目的，就是为了让真正的调查，能够在不被干扰的情况下，秘密进行。

    同时，他也是在向自己，向张磊，传递一个信号。

    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能看懂的信号：我，程鹤，是无辜的。我，也在用我自己的方式，调查这个案子。我，需要你的帮助，或者说，需要你的“默许”。

    张磊的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悬崖边上。一边，是如山的铁证，是警察的职责，是法律的尊严。而另一边，是他作为一名老刑警的直觉，是一个被精心设计的、深不见底的阴谋。

    他看着程鹤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第一次，从那里面读到了一种无声的邀请。

    一场猫鼠游戏。

    但这一次，他不想再当那只被戏耍的猫了。

    ……

    又一次审讯。

    气氛，却和之前完全不同了。

    张磊没有再问任何关于案情的问题，他只是将一杯热茶推到程鹤面前，然后看似随意地聊起了天。

    “最新的尸检报告出来了。”他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两个死者，死亡时间、手法，都和我们最初判断的一致。凶手很专业，现场处理得非常干净，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生物痕迹。”

    他顿了顿，抬起眼，看着程鹤。

    “不过，我们在刘国栋的别墅外面，靠近窗户的草坪上，发现了一点东西。一种很特殊的土壤，经过化验，里面含有高浓度的重金属‘镉’。这种土壤，在整个江城，只有一处地方有。那就是十年前，因为重金属污染，被强制关停的，城东那家‘滨海化工厂’的旧址。”

    张磊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水面。

    他在给程鹤喂招。

    他在用一种不违反任何原则的方式，向程鹤透露警方的最新调查进展。

    这是他的回应。也是他的试探。

    程鹤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他的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

    他知道，张磊上钩了。

    或者说，这个聪明的警察，选择加入这场危险的游戏。

    “土壤？”程鹤喝了口茶，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我对这个可没什么研究。不过，说起滨海化工厂……我倒是想起一件事。”

    他放下了茶杯，看着张磊，眼神里带着一种全新的、合作的意味。

    “刘国栋这个人，履历光鲜，但也不是没有污点。我之前帮一个客户处理过一桩专利纠纷案，对手就是天宇集团。当时为了搜集证据，我查过刘国栋的底。他刚毕业的时候，第一份工作，好像就是在滨海化工厂当法律顾问。当然，时间很短，没几个月，那家厂就因为污染问题倒闭了。这事儿太久远了，履历上都查不到，我也是费了很大劲才挖出来的。不知道……这个线索，对你们有没有用？”

    张磊的心，再一次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滨海化工厂！

    刘国栋！

    这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点，被程鹤用一条来自十年前的、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线，瞬间连接了起来！

    这已经不是烟雾弹了。

    这是回报。

    是程鹤对他刚刚透露的“土壤”线索的，一次精准无比的回报！

    两个聪明的男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隔着一张冰冷的审讯桌，目光在空中交汇。

    没有握手，没有言语。

    但一种极其特殊、极其危险的默契，已经在两人之间，悄然建立。

    这场审讯，从这一刻起，已经不再是审讯。

    它变成了一场心照不宣的、秘密的合作。一场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猫鼠游戏。

    安全屋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将江城的白昼与黑夜彻底隔绝在外。

    空气中弥漫着速溶咖啡的苦涩味道和泡面调料包的混合气息。唯一的光源，来自桌上一盏几乎二十四小时不关的台灯，灯光下，是林晚儿那张写满了疲惫，却又燃烧着一团火焰的脸。

    她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嘴唇因为缺水而有些干裂。但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

    整个房间，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信息作战室。

    墙上，贴着一张用好几张A0纸拼起来的巨大白纸。上面，用黑色和红色的马克笔，画着两张错综复杂、向外无限延伸的人物关系图。

    一张的中心是“侯三”。从这个中心点，延伸出无数条线，连接着各种各样的名字和地点：城西的混混头子、某家洗浴中心的按摩女、几个牌友、一个远在老家的、几乎断了联系的亲戚……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社会底层人物的挣扎与沉沦。

    另一张的中心，是“刘国栋”。这张图则光鲜亮丽得多。延伸出去的线，连接着天宇集团的高管、各大律所的合伙人、高尔夫球场的会员、私人会所的经理、甚至几个叫不出名字的、年轻漂亮的女明星……每一个节点，都闪烁着金钱与权力的光芒。

    这两张图，就像是江城这座繁华都市的A面和B面，泾渭分明，毫无交集。

    林晚儿已经盯着这张图，不眠不休地工作了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