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里已经人来人往，充满了生活的喧嚣。

    他们没有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只是像一对最普通的年轻夫妻，来到了王建国的菜摊前。

    “老板，今天的西红柿怎么卖？”林晚儿的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声音清脆，瞬间冲淡了程鹤带来的那种无形的压迫感。

    正在埋头整理蔬菜的王建国听到声音，习惯性地抬起头，当他看到程鹤那张脸时，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他很快又看到了程鹤身边的林晚儿，那股紧张感似乎消减了一些。

    “五……五块。”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真新鲜，给我们来几个吧。”林晚儿自顾自地挑拣起来，一边挑，一边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样，随口问道，“大叔，你们这么早就要来摆摊，真辛苦啊。”

    “习惯了，干我们这行的，都这样。”王建国低着头，不敢看程鹤，只是含混地应付着。

    程鹤就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

    那天，他们买了西红柿和黄瓜，付了钱，道了谢，然后就离开了。全程，没有提一个字关于“绿源化工厂”的事。

    第二天，他们又来了。

    “大叔，你家孩子上几年级啦？”

    “高……高三了，快高考了。”

    “哎呀，那可得好好补补，高三最辛苦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程鹤和林晚儿，就像是认准了他家的菜一样，风雨无阻，每天都来。他们不谈案子，不说公道，只是买菜，然后拉家常。

    聊今天猪肉又涨价了，聊孩子不听话该怎么管，聊最近天气不好，膝盖的旧伤是不是又犯了。

    林晚儿负责主攻，她那份天生的亲和力，让最警惕的人都很难对她生出恶感。程鹤则负责压阵，他什么都不说，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示：我在这里，我没走，我等着你。

    王建国的态度，也在这种温水煮青蛙般的攻势下，悄然发生着变化。

    从一开始的惊恐躲闪，到后来的麻木应付，再到后来，他看到他们过来，会下意识地，从菜堆底下，拿出两根卖相最好的黄瓜。

    他开始会跟林晚儿多说两句，抱怨几句生活的艰难，也会在程鹤看向他的时候，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躲闪，而是多了几分复杂的挣扎。

    转折，发生在他们连续去了整整一个星期之后。

    那天傍晚，市场快要收摊了。程鹤和林晚儿照例买完菜，正准备离开。

    王建国看着他们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土的双手，和他身边正在帮忙收拾摊子、一脸稚气却满眼疲惫的儿子。

    他的儿子，今年高三，成绩很好，是他们全家的希望。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被堵住的洪水，猛地冲垮了他心里那道用恐惧筑成的堤坝。

    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程……程律师。”

    程鹤的脚步，顿住了。他缓缓转过身。

    王建国嘴唇哆嗦着，看着他，又飞快地看了一眼四周，压低了声音：“今晚……十点以后，来我家一趟。从后门走，别让人看见。”

    说完，他就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下子瘫坐在了小马扎上，脸色煞白。

    ……

    深夜，十点十五分。

    程鹤独自一人，来到了王建国所住的那个老旧的城中村。

    这里巷道狭窄，灯光昏暗，四处都堆放着杂物。他按照王建国给的地址，轻车熟路地绕到一栋自建楼的后面，找到了那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后门。

    他轻轻敲了三下。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门被拉开一条缝。王建国那张写满了紧张的脸，探了出来。

    他飞快地把程鹤拉了进去，然后立刻把门死死地插上。

    屋里很小，也很简陋。客厅里摆着一张旧沙发，墙壁因为潮湿，墙皮都有些脱落。一股淡淡的霉味，混合着饭菜的味道。王建国的妻子和儿子，显然是被他打发回房间睡觉了。

    “程律师，喝……喝水。”王建国给程鹤倒了一杯水，手抖得厉害，水都洒出来一些。

    程鹤没有接水杯，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王师傅，你想清楚了？”

    王建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双手插进自己花白的头发里，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我……我这几天，天天晚上做噩梦。一闭上眼，就看到陆律师……就看到他满身是血地问我，为什么不帮他……”

    他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自责。

    “我也想过，就这么烂在肚子里一辈子。可我……我看到我儿子，他马上就要考大学了，他以后也要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我怕啊……我怕他喝的水，吃的米，都是……都是有毒的！我怕那些天杀的畜生，把我们都害死！”

    他说着，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程鹤静静地听着，没有催促。他知道，王建国需要的，是一个宣泄的出口。

    “当年……我什么都看见了。”王建国终于抬起头，眼神里是豁出去的决绝，“厂里隔三差五，就会在半夜，从海关那边拉过来一批特殊的货。都是用大卡车，盖着厚厚的帆布。那些铁桶，墨绿色的，上面刷着一个白色的骷髅头，还有外国字，我看不懂。”

    程鹤的心，猛地一沉。骷髅头标志，那是国际通用的剧毒品标志！

    “那些桶，根本不入正常的仓库。他们每次都拉到厂子后山，那里专门有人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有一次，我晚上喝多了，壮着胆子，偷偷跟了过去……”

    王建国的身体，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

    “我看到……我看到他们开了好几台挖掘机，挖了一个十几米深的大坑！然后，就把那些铁桶，一桶一桶地，全都扔了下去！直接就埋了！连个防护都没有！那阵仗，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程鹤的拳头，瞬间攥紧。

    直接填埋！比深层灌注，更加简单粗暴，也更加丧心病狂！这意味着，那些剧毒物质，会更快地、更直接地渗透进浅层地下水和土壤！

    “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连滚带爬地跑了回去。第二天，我就跟我们主任说，我不干了。没过多久，厂里就找了个由头，把我给开除了。”

    “那……入库单呢？”程鹤追问道，这是最关键的证据。

    王建国点了点头，眼神复杂地看了程鹤一眼。他站起身，走到卧室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很快，他抱着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木盒子，走了出来。

    他把盒子放在桌上，颤抖着手，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张薄薄的、已经泛黄发脆的纸。

    那是一张手写的入库单，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品名”那一栏里，两个用黑色钢笔写下的、触目惊心的字，依旧清晰可见。

    ——废料。

    而在“备注”那一栏，还有一个用括号括起来的、更加刺眼的词。

    ——（剧毒）

    日期，是十五年前。数量，是五十吨。

    就是它！

    程鹤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这就是铁证！是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

    “我……我当时负责签收所有入库的物资，这张单子，是他们不小心混在一堆普通材料单里，让我签了字的。等他们发现拿错了，回来找我要的时候，我已经偷偷地把它藏起来了。”王建国看着那张纸，像是看着一个怪物，“我当时就是觉得，这东西不对劲，留个心眼，也许……也许以后能保命。没想到……差点成了催命符。”

    程鹤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起了那张薄薄的纸。

    它很轻，却重若千钧。

    “王师傅，谢谢你。”程鹤的眼神，前所未有的郑重，“我向你保证，你和你家人的安全，我负责到底。从明天开始，我会为你们申请最高级别的证人保护计划。”

    王建国看着他，像是终于放下了心里最沉重的石头，整个人都垮了下来，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

    拿到了第一份关键证据，程鹤马不停蹄，立刻去见了第二个目标，那个被边缘化的海关报关员，赵立新。

    这一次，见面的地点，约在了赵立新的家里。

    赵立新显然也经过了一番天人交战。他把程鹤请进门，妻子和孩子都不在家，显然是被他刻意支开了。

    “程律师，你上次说的话，我想了很久。”赵立新给他泡了一杯茶，神情比在单位时要严肃得多，“我在这破单位，耗了十几年，早就认命了。但我不甘心！凭什么我这种守规矩的人，要过得这么窝囊？凭什么张承业那种人，能风风光光，逍遥法外？”

    他的怨气，已经被程鹤彻底点燃。

    程鹤没有多说什么废话，只是将那张从王建国那里拿到的、记录着“剧毒废料”的入库单的复印件，推到了赵立新面前。

    赵立新只看了一眼，瞳孔就骤然收缩！

    “废料……剧毒……”他喃喃自语，脸色变得铁青，“那帮畜生！他们当时报关用的品名，是‘高效工业催化剂’！他们这是在走私！是欺骗国家！”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程鹤看着他，“我需要你当年那份，有问题的报关单。”

    赵立新猛地一拍大腿，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你等着！”

    他站起身，从墙角搬来一把梯子，打开了天花板上一个不起眼的暗格。一个阁楼的入口，露了出来。

    他费力地爬了上去，在里面翻箱倒柜。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

    几分钟后，他拿着一个同样泛黄的牛皮纸袋，从上面爬了下来，满身的灰尘，却一脸的兴奋。

    “找到了！我就知道我留了一手！”

    他从纸袋里，小心翼翼地，抽出几张纸。

    那是一份报关单的复印件。上面，货主的名称，赫然写着“江城绿源化工厂”。而申报的品名，正是“高效工业催化剂”。

    最关键的，是在单子的右下角，有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和一个批注。

    签名是：周启明。也就是当年强行压下这件事的那个副处长。

    批注只有两个字：免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