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就觉得这批货有问题，但我人微言轻，根本顶不住他。我就留了个心眼，偷偷复印了一份。”赵立新指着那份复印件，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程律师，有了这个，再加上你手里的那份入库单，两相对照，他们伪造品名、走私危险废料的罪名，就跑不掉了！”

    程鹤接过那份复印件，心中大定。

    人证，物证，已经形成了一条初步的证据链。

    ……

    最关键的一环，也是程鹤最有把握的一环，是高飞。

    当程鹤和林晚儿，带着王建国的入库单和赵立新的报关单副本，再次来到那间废弃工厂时，高飞正趴在桌上睡觉，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

    程鹤把两份证据，轻轻地放在他面前。

    高飞被惊醒，他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当他看清楚那两份文件上的内容时，整个人，瞬间就清醒了！

    “剧毒废料……免检……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猛地站了起来，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像一头困兽一样，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七年的追寻，七年的不甘和痛苦，在这一刻，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不够！这还不够！”他忽然停下脚步，赤红着双眼，看着程鹤，“这些只能证明他们走私和违规填埋！我要他们为这片土地，为那些死去的人，付出代价！”

    说着，他猛地转身，走到墙角。

    那里，堆放着十几个巨大的、半人高的纸箱。

    高飞打开一个纸箱，从里面抱出厚厚的一摞报告，重重地，砸在实验台上。然后是第二摞，第三摞……

    很快，那张巨大的实验台，就被堆成了一座小山。

    “这！”高飞指着那堆积如山的报告，声音嘶哑地对程鹤和林晚儿说，“是我这七年，不，是我这十几年来，跑遍了江城下游每一个村镇，采集了上万份水样和土壤样本，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熬了无数个通宵，做出来的监测报告！”

    那些报告，厚达几米，纸张的边缘，因为常年翻动，已经卷起、破损。

    “报告显示，从十五年前开始，绿源化工厂下游区域的土壤和地下水中，重金属‘铬’、‘镉’、‘铅’的含量，以及‘苯’、‘酚’等有毒化学物质的含量，就开始逐年攀升！到今天，已经超标了几十倍，甚至上百倍！这片土地，从根子上，已经烂了！已经变成了一块毒地！”

    高飞的眼睛里，流出了两行滚烫的泪水。

    “我向环保部门举报过无数次，我把这些数据，一次又一次地递上去！但每一次，都石沉大海！他们告诉我，绿源的排污，是达标的！是我在无理取闹！”

    他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现在，我把它们，我这十几年的心血，我的一切，全都给你。”

    高飞看着程鹤，眼神里，是燃烧的火焰，和最后的希望。

    “程律师，我只有一个要求。”

    “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夜色如墨，将整个江城浸泡在一片深不见底的寂静之中。

    程鹤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烟头的火星在漆黑的玻璃上，映出他那双比夜色还要深沉的眸子。

    桌上，摊开着几份文件和一份刚刚整理好的证人证词。那个叫老孙的化工厂退休工人，已经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吐了出来，从当年绿源化工厂如何偷梁换柱，用劣质材料修建排污管道，到后来又是如何干脆利落地在后山挖下深坑，将一桶桶连标签都来不及撕掉的剧毒废料直接填埋。

    人证有了，部分当年的采购单、运输记录这些物证，也通过一些特殊的渠道，辗转到了他的手上。

    可程鹤心里清楚，这，还远远不够。

    对付一条盘踞江城多年、根深蒂固的“毒龙”，这些证据就像是猎枪里的霰弹，能打痛它，能让它流血，却不足以一击毙命。对方的律师团，有的是办法将这些证据的效力降到最低。他们可以说证人是挟私报复，可以说这些单据是伪造的，可以说这只是管理上的疏忽，而不是蓄意投毒。

    他们有无数种方式可以狡辩、脱罪。

    程鹤要的，不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他要的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剑，一击封喉，将这条“毒龙”彻底钉死在审判席上，再无翻身的可能。

    他需要最直接、最冰冷、最无法辩驳的科学证据。

    他需要一个能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的铁环：证明当年埋在绿源化工厂后山的那些剧毒废料，和现在江城下游水质的污染，以及南湾村那些饱受病痛折磨、甚至已经逝去的村民们，存在着唯一的、直接的、不可动摇的因果关系。

    烟雾缭绕中，程鹤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夜幕，落在了远处那片沉寂的山峦之上。

    他需要，让那片被罪恶浸染了十几年的土地，亲自“开口说话”。

    第二天一早，一辆牌照极其普通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江城市纪委调查组临时租用的办公楼地下车库。

    程鹤推门下车，径直走进了电梯。

    一间没有任何标识的会议室里，气氛严肃得近乎凝固。坐在主位上的，是省纪委空降江城的调查组组长，一个鬓角微霜，眼神却锐利如鹰的中年男人，姓周。

    “程律师，情况我们已经基本掌握了。”周组长开门见山，声音低沉有力，“老孙已经被我们秘密保护起来了。你提供的那些材料，我们也核实了大部分，触目惊心。”

    程鹤点了点头，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周组长，人证物证只能作为辅助。我想，我们必须启动下一步。我需要最权威的地质和环境科学专家，对绿源化工厂的旧址，尤其是他们倾倒废料的后山，进行一次彻底的、深层的土壤勘探和检测。”

    “你的意思是……”周组长眉头微蹙。

    “我要挖出他们当年埋下的罪证！”程鹤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冰冷的狠劲，“我要分析出土壤里的污染物成分，再通过水文地质学的模型，建立起污染物从那片土地，通过地下水，扩散到江城下游的完整路径。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我要证明，这些污染物，就是导致南湾村村民患癌的直接元凶。”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出风口轻微的嗡嗡声。

    周组长身边的一位年轻组员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个计划，听起来就像一部悬疑电影，环环相扣，大胆而又缜密。但执行起来的难度，简直是天方夜谭。

    周组长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权衡着其中的风险与可行性。他很清楚，一旦启动这个计划，就等于是和对方彻底撕破了脸，再没有回旋的余地。而且，这种规模的勘探，根本不可能做到完全悄无声息。

    “有把握吗？”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程鹤。

    “证据，是挖出来的，不是猜出来的。”程鹤迎着他的目光，寸步不让，“只要他们做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科学，不会说谎。”

    “好！”周组长猛地一拍桌子，下了决心，“我给你最大的支持！专家，我来联系！设备，我来协调！外围，我们的人会帮你把风，确保万无一失。但是程律师，你要知道，我们能做的，就是为你创造这个‘挖’的机会。能不能挖出东西，挖出来的东西能不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就看你的了。”

    “明白。”程鹤的回答简单而坚定。

    一股无形的默契，在两个为了同一个目标而战的男人之间迅速建立。

    当天下午，一通加密电话，从江城这个小小的办公楼，直接打进了位于京城的国家地质与环境科学研究所。

    电话那头，当听完周组长对案情的简要介绍和程鹤那大胆的计划后，一位在国内环境科学领域泰斗级的老教授，只说了一句话：“等我，我们马上出发。”

    效率高得惊人。

    仅仅两天后，一个由地质学家、水文地质学家、环境化学家、毒理学专家等十余位顶级专家组成的团队，就以“国家重点流域地质结构勘探项目组”的名义，悄然进驻了江城。

    他们没有入住任何星级酒店，而是在纪委调查组的安排下，住进了一处偏僻而又安保严密的招待所。随之而来的，是几辆看起来像是普通工程车，实际上内部却装满了各种精密仪器的特种车辆。

    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

    对外的口径是，这是一个为期半个月的常规地质勘探，目的是为江城未来的城市规划提供基础数据。就连江城市政府的某些部门，也只是接到了上级的一纸通知，要求他们全力配合，不得打探。

    真正的战场，被选在了绿源化工厂那片早已荒废的后山上。

    这里曾经是化工厂的禁地，高墙和铁丝网将它与外界隔绝。如今，工厂倒闭，高墙倾颓，铁丝网也已锈迹斑斑，但常年累月的传闻，让这里依旧人迹罕至，成了一片被遗忘的角落。

    勘探队到达的那天，天色阴沉，山风刮过枯黄的野草，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程鹤和周组长都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工装，混在队伍里。那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教授，姓刘，他拿着一张根据老孙口述和一些旧地图绘制的草图，在山上仔细地勘察着。

    “根据水文流向和当年的地形，如果他们要挖坑填埋，最省事的，就是这个区域。”刘教授用脚在一片相对平坦的洼地里踩了踩，对身边的技术人员说道，“把便携式地磁探测仪拿过来，我们先扫一遍。”

    仪器开启，发出规律的“滴滴”声。技术人员举着探测杆，像扫雷一样，在这片区域来回移动。

    突然，耳机里的“滴滴”声猛地变得急促起来！

    “教授！这里有异常！地下有大范围的金属反应！”技术人员的脸上露出一丝兴奋。

    所有人的心，都猛地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