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记位置！”刘教授的表情却愈发凝重，“把钻机开过来，准备钻探取样！”

    一辆履带式的小型工程钻机，被小心翼翼地开到了标记点。随着柴油发动机发出一声轰鸣，粗大的合金钻头，开始缓缓地、却又坚定地向着这片沉睡了十几年的土地深处钻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钻机在轰鸣，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程鹤的拳头，在身侧不知不觉地攥紧，手心里满是汗水。

    他知道，成败，就在此举。

    “深度十米！”

    “深度二十米！”

    “深度三十米！”

    操作员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野里显得格外清晰。

    “停！”刘教授突然喊道，“提钻！慢一点！”

    发动机的轰鸣声停歇，绞盘开始转动，那根深入地下数十米的钻杆，被一节一节地提了上来。

    当最末端，那个包裹着从地底深处带出的泥土的取样钻头，暴露在空气中的那一刹那，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些见多识广的专家，都控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景象，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钻头带出的，根本不是正常的泥土！

    那是一种混合物，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五彩斑斓的颜色。诡异的深紫色、不祥的暗蓝色、刺眼的橘黄色、还有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各种颜色像毒蛇一样纠缠在一起，形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纹路。

    更可怕的是，随着钻头的升起，一股无法形容的、浓烈到刺鼻的化学气味，瞬间弥漫开来。那味道，像是无数种化学药剂混合在一起发酵了十几年，带着腐朽、剧毒和死亡的气息，疯狂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离得近的两个年轻技术员，当场就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所有人，戴上防毒面具！立刻！”刘教授厉声喝道，他自己第一时间戴上了面具，眼神中却闪烁着一种混合了愤怒与痛心的复杂光芒。

    程鹤死死地盯着那些五彩斑の斓的“毒土”，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几乎喘不过气来。

    愤怒，如同岩浆一般在他的胸中翻涌。

    他仿佛能看到，十几年前的某个黑夜，一桶又一桶冒着毒气的化工废料，被粗暴地倾倒进这个深坑。他仿佛能听到，这片土地在被毒液侵蚀时，发出的无声悲鸣。

    这就是罪证！

    这就是那条“毒龙”留下的、无法磨灭的烙印！

    “马上取样！密封！送去移动实验室！”刘教授的声音透过面具，显得有些失真，但命令却清晰无比，“A组负责现场封存，B组，立刻在这个区域周围，多点布控，继续钻探，我要知道这片污染区的具体范围和深度！”

    现场立刻高效地运转起来。

    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专家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毒土”刮下来，分装进一个个特殊的玻璃容器中，层层密封，贴上标签，然后用防震箱装好，第一时间送往山下那辆伪装成普通货车的移动实验车。

    接下来的两天，勘探队在后山一共钻了二十多个探孔。结果，无一例外，都在不同的深度，发现了类似的、被严重污染的土层。

    一幅巨大的、深埋于地下的“毒图”，被一点点地绘制了出来。它的面积之大，污染之深，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而在那辆戒备森严的移动实验车里，分析工作也在夜以继日地进行。

    当第一份详细的化验分析报告送到程鹤和周组长面前时，饶是两人都有了心理准备，也还是被上面的数据给震惊了。

    “苯、甲苯、二甲苯、氯乙烯、四氯化碳……”刘教授指着报告上那一长串化学名词，声音沙哑地说道，“这些，全都是国际公认的一级致癌物。更可怕的是它们的浓度，你们看这里，这几种核心污染物的浓度，全部超过国家土壤安全标准的五千倍以上！有的，甚至达到了骇人听闻的一万倍！”

    “这已经不是污染了，”旁边一位毒理学专家补充道，他的脸色铁青，“这等于是直接把剧毒物质的原液，灌进了土地里。别说是人，就算是生命力再顽强的杂草，在这种土地上也活不下去。这片山，从地下三十米深处开始，已经死了！”

    程鹤的手指，抚过那份冰冷的报告。一万倍，这个数字，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心脏。

    但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刘教授，水文模型分析，有结果了吗？”他抬起头，问道。

    “有了。”刘教授点点头，打开了身边的笔记本电脑。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复杂的三维动态模型，那是整个江城下游地区的水文地质结构图。只见在代表着绿源化工厂后山的位置，一团刺眼的红色污染源，正在电脑的模拟下，随着时间的推移，像墨汁滴入清水一般，通过地下的含水层，缓慢而又坚定地，向着下游的方向渗透、扩散。

    那团红色的轨迹，精准地、毫无偏差地，指向了一个地方——南湾村。

    模型显示，十几年来，这些剧毒污染物，已经形成了一条稳定的地下污染带，日夜不息地污染着南湾村村民赖以生存的地下水和江河水。

    “铁证如山。”刘教授指着屏幕上那条清晰的红色轨迹，一字一句地说道，“从污染源，到污染路径，再到受害区域，科学模型已经给出了最清晰的答案。”

    所有的拼图，似乎都已经凑齐。

    但程鹤知道，还差最后一块，也是最沉重、最关键的一块。

    他要将这条证据链，打造成一个完美的、无可辩驳的闭环。他要让科学的证据，和人的生命，直接关联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艰难无比的决定。

    “周组D，刘教授，我需要你们的帮助。”程鹤的声音有些干涩，“我要去一趟南湾村。我要说服那些因癌症去世的村民家属，同意……开棺验尸。”

    “什么？！”

    这个提议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开棺验尸，在中国这个讲究入土为安的传统社会里，是对逝者最大的不敬，也是对家属最残忍的二次伤害。让他们亲手挖开自己亲人的坟墓，将已经安息的遗体再次暴露出来，这……怎么可能？

    “程律师，这太难了。”周组长皱着眉，摇了摇头，“家属的情绪，我们根本无法预料。万一处理不好，激起民愤，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可能都会付之东流。”

    “我知道难。”程鹤的眼神却异常坚定，“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对方的律师一定会说，南湾村的癌症高发，可能有很多原因，比如村民的生活习惯、遗传因素等等，他们会把水搅浑。我们必须拿出最直接的证据，证明死者体内的致癌物，和我们在化工厂地下挖出来的污染物，是完全一致的！”

    “只有这样，才能将这条罪恶的锁链，牢牢地锁死在那条‘毒龙’的脖子上！”

    刘教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从科学上讲，程律师的方案是可行的。某些重金属和特定的有机毒物，会在人体的骨骼中长期富集，即便人已经去世多年，依然可以被检测出来。如果我们能从逝者的骨骸中，检测出与污染土壤样本特有的、标志性的有毒元素，那么在法庭上，这将是无法被推翻的终极证据。”

    看着程鹤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周组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我派人陪你去。但是，程鹤，说服家属这件事，只能靠你自己。我们不能动用任何强制力。”

    “我明白。”

    第二天，程鹤独自一人，再次踏上了前往南湾村的路。

    他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是找到了村里那位德高望重的老村长，和几位在村民中最有威信的逝者家属代表。

    在一间简陋的村委会办公室里，程鹤没有说太多空洞的安慰话。他只是将那份土壤检测报告，和那张水文地质模型图，默默地推到了他们面前。

    村民们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化学名词和数据，但他们看得懂那超过国家标准几千、上万倍的结论，看得懂那张图上，从化工厂延伸出来、直指南湾村的、如同毒蛇一般的红色轨迹。

    整个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能听到几个老人粗重的呼吸声，和拳头攥紧时，骨节发出的“咔咔”声。

    “……这些天杀的畜生！”老村长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了骇人的怒火和恨意，他干瘦的手，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

    “程律师，你把这些给我们看，是想说啥，就直说吧。”一个中年汉子开口了，他的父亲、妻子，都在前两年因为癌症相继离世。他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

    程鹤站起身，对着在场的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各位乡亲，我知道接下来我要说的话，非常残忍，也非常不近人情。”他的声音低沉而诚恳，“但是我需要你们的帮助。为了给逝去的亲人一个真正的公道，为了让那些凶手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为了让南湾村以后不再有这样的悲剧……我恳请大家，同意对逝者的遗体，进行法医鉴定。”

    “开棺……验尸？”

    这四个字，像一颗炸雷，在小小的办公室里轰然炸响。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不行！绝对不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当场就哭喊了起来，“我儿子已经走了，不能再让他不安生了！不能再折腾他了啊！”

    “程律师，我们信你，可……可这事，我们做不出来啊！那是挖自己亲人的坟啊！”中年汉子也红了眼圈，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一时间，反对声、哭泣声、叹息声，充满了整个屋子。

    程鹤没有去辩解，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承受着所有人的悲伤和愤怒。

    等屋里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他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各位叔叔阿姨，大哥大嫂，对不起。我知道这个请求，是在往你们的心上，再捅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