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从早上八点开始，就没停过，前台小妹接到手软，最后只能无奈地拔掉几条电话线。来自全国各地的锦旗、感谢信，像雪花一样飞来，堆满了整个接待室。门口，更是常年有各路媒体记者蹲守，长枪短炮，严阵以待，就为了能堵到程鹤，拿到一个独家采访。

    各大法学院、知名高校的讲座邀请函，各大电视台的访谈节目邀约，甚至还有官方机构拟授予的荣誉头衔……全都通过各种渠道，递到了他的面前。

    仿佛只要他点点头，无尽的声名、荣誉和财富，就会像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然而，面对这一切，程鹤的选择，却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他再次选择了，沉寂。

    “程律，这是央视《面对面》栏目组的邀请，他们说时间地点都可以由您来定……”

    “程律，法治人物年度评选，您现在是网络票选第一，组委会想跟您……”

    “程律，楼下又有记者堵着了，您看……”

    林晚儿拿着一叠厚厚的文件夹，站在程鹤办公室的门口，有些头疼地汇报着。

    办公室里，程鹤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她，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静静地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城市。

    他已经这样站了很久了。

    “全都推掉。”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

    “全部？”林晚儿确认道。

    “全部。”程鹤没有回头，“告诉前台，从今天起，律所不接受任何与‘毒龙案’相关的委托和咨询。所有采访，一概拒绝。所有荣誉，一概不取。”

    “……好的，我明白了。”

    林晚儿没有再多问。她只是默默地退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她知道，她的这位师父，又一次把自己关起来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程鹤缓缓地将那杯冰冷的咖啡放在窗台上，抬手，轻轻地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

    胜利的喜悦？功成名就的满足？

    说实话，他一点都没有感觉到。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的，不是法庭上钱立群等人面如死灰的表情，也不是审判长宣判时那激动人心的瞬间。

    而是……

    那捧五彩斑斓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毒土”。

    是那些村民一张张被病痛扭曲了的、充满绝望和痛苦的脸。

    是老村长和村民们在法庭外，向他弯腰鞠躬时，那浑浊眼泪里蕴含的、足以压垮一个人的沉重托付。

    是开棺验尸那个夜晚，家属们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这些画面，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灵魂里。

    他赢了官司，将罪犯送上了断头台，为死者讨回了公道，甚至推动了国家立法的进程。从任何一个角度看，这都是一场完美的、无可挑剔的胜利。

    可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

    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被掏空了的疲惫。

    前世，他是一个纯粹的、理性的法律机器，案件对他而言，只是一堆逻辑和证据的组合，输赢是唯一的衡量标准。

    这一世，他带着复仇的火焰归来，步步为营，算计人心，将法律当成自己最锋利的武器。

    可这两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却像两把重锤，狠狠地砸碎了他为自己构建的、那层冰冷坚硬的外壳。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法律背后，那些活生生的人的悲欢离合，感受到了那些生命的重量。

    这种冲击，让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

    他需要时间，需要安静，去消化这一切，去思考自己未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吱呀——”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林晚儿探进一个小脑袋，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上面还飘着几颗红枣。

    “程律，我看你咖啡都凉了，喝点热的吧，暖暖胃。”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到他一样。

    程鹤回过神，转过身，看着她。

    女孩的脸上，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关切。这段时间，她似乎也清瘦了一些，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前更加明亮，也更加……沉静。

    程鹤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回办公桌，坐了下来。

    林晚儿将姜茶放在他手边，然后，很自然地，开始帮他整理桌上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件。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地问东问西，只是安静地，将文件分门别类，贴上标签，把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

    整个办公室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程鹤端起那杯姜茶，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胸口郁结的几分寒意。

    他看着林晚儿忙碌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陌生的、柔软的情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这个小徒弟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质的飞跃。

    他们不再是简单的师徒，也不再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在那些最危险、最艰难的时刻，在那些不为人知的压力和挣扎中，他们成为了彼此唯一的、可以完全信任的依靠。

    他见过她最脆弱、最无助的样子，也见过她最勇敢、最坚韧的一面。

    而她，也同样看到了他所有的疲惫、挣扎，和他那层冰冷面具下，不为人知的沉重。

    这种在生死考验中建立起来的默契，已经超越了言语。

    林晚儿看着程鹤的眼神，也变了。

    以前，那是仰望，是崇拜。她觉得自己的师父，就像一个无所不能的神，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没有他打不赢的官司。

    可现在，她的眼神里，更多的是心疼。

    她心疼这个男人，把所有的责任和重担，都一个人扛在肩上。他像一棵参天大树，为所有寻求他庇护的人遮风挡雨，却把自己，完全暴露在风暴的中心。

    他也是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也会累，会痛。

    所以，她开始学着，去照顾他。

    她不再整天追着他问法律问题，而是会提醒他，“程律，你已经连续工作十六个小时了，去休息一下吧。”

    她不再等着他下达指令，而是会主动泡好他喜欢的茶，在他胃痛的时候，默默递上一杯温水和胃药。

    她甚至，还学会了在他最疲惫、最沉默的时候，什么都不说，只是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给他一个安静的拥抱。

    第一次被她抱住的时候，程鹤的身体，是僵硬的。

    他那颗被前世的理性和今生的算计，包裹得像铁核桃一样的心，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他习惯了战斗，习惯了算计，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一份不含任何杂质的、纯粹的温暖。

    他没有推开她。

    他只是僵硬地站着，任由女孩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衬衫，一点点地，传递过来。

    那温暖，像一滴水，滴进了他冰封已久的心湖，荡开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从那以后，他渐渐地，习惯了。

    习惯了有她在身边的生活。

    习惯了她那双总是带着关切的眼睛，习惯了她那些有些笨拙却无比真诚的照顾，习惯了办公室里，除了咖啡和墨水的味道，还多了一丝淡淡的、属于她的馨香。

    他那颗坚硬的心，开始因为这个善良、坚韧的姑娘，而变得柔软，变得温暖。

    他开始发现，原来，除了法庭上的输赢，除了复仇的快感，生活中，还有很多更细微、更真实、更值得珍惜的东西。

    “好了，都整理完了。”林晚儿拍了拍手，看着焕然一新的办公桌，露出了一个满足的微笑。

    她转过头，看到程鹤正静静地看着自己，眼神里，有一种她看不太懂的、复杂而又温柔的情绪。

    她的脸，没来由地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怎……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程鹤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却发自内心的笑意。

    “没事。”他站起身，拿起了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走吧。”

    “啊？去哪儿？”林晚儿愣了一下。

    “难得清闲，去逛逛超市。”程鹤的语气，轻松得不像话，“冰箱里，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林晚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亮的星星。

    “好啊好啊！”她用力地点着头，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喜悦。

    这还是程鹤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和她一起去做这种……充满生活气息的事情。

    江城午后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

    两人开着车，来到附近一家大型的连锁超市。

    周末的超市，人声鼎沸，充满了烟火气。推着购物车来来往往的夫妻，追逐打闹的孩子，促销员热情的叫卖声……所有的一切，都和那个充满了严肃、对立和算计的法庭，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程鹤推着购物车，跟在林晚儿身后。

    他看着女孩像一只快乐的蝴蝶，在琳琅满目的货架间穿梭。

    她会很认真地拿起两颗西蓝花，仔细地比较哪一个更新鲜。

    她会跑到海鲜区，踮着脚，隔着玻璃，好奇地看着那些活蹦乱跳的虾。

    她甚至，还会像个真正的家庭主妇一样，跑到蔬菜区，拿起一把青菜，跟卖菜的大妈，为了一毛两毛钱，有板有眼地讨价还价。

    “阿姨，你这菜苔看着不错，怎么卖呀？”

    “五块一斤，小姑娘，今天刚到的，新鲜着呢！”

    “哎呀，这么贵啊？你看我买这么多，便宜点嘛，四块五行不行？”

    “哎哟，那可不行，那我要亏本的呀……”

    程鹤就这么推着车，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微微嘟着嘴，一脸认真地跟大妈“据理力争”的样子，看着她最后心满意足地将“砍价”成功的战利品放进购物车时，那得意的小表情。

    他忽然觉得，这一幕，有趣极了。

    比法庭上，任何一场精彩的辩论，都要有趣。

    阳光，透过超市巨大的玻璃窗，斜斜地洒了进来，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光柱，正好笼罩在林晚儿的身上，为她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温暖的金色光晕。

    她的脸上，带着笑意，那么的真实，那么的鲜活。

    程鹤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