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程，接下来，就看你的了。”那位退休的老法官，走过来，重重地拍了拍程鹤的肩膀，“我们这些老家伙，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要把这份东西，从纸上，变成真正的法律，这条路，比我们想象的，要难走得多。”

    程鹤点了点头，眼神，无比坚定。

    他知道。

    三天后，京城。

    一间古色古香的茶室里，檀香袅袅。

    程鹤的对面，坐着那位他只在电话里联系过的，纪委的“老领导”。

    领导看起来很清瘦，穿着一身半旧的中山装，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正在亲手泡着功夫茶。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每一个步骤，都充满了韵律感。

    “‘地下毒龙’案，你办得很好。”领导将一杯泡好的茶，推到程鹤面前，缓缓开口，“把一个盘踞地方十年的黑恶势力，连根拔起，还没有引发大的动荡。这份手段，不简单。”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程鹤说道。

    “呵呵，这个世界上，能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的人，不多。”领导笑了笑，话锋随之一转，“听说，你最近，又在做一件‘该做的事’？”

    程鹤没有说话，只是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U盘，轻轻地，放在了茶盘边上。

    领导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小小的U盘上。

    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你知道，要把这东西，放上全国人大的议事桌，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万里长征，走出了第一步。”程鹤平静地回答。

    “是啊，第一步。”领导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目光悠远，“但后面的每一步，都会走在刀刃上。你这份草案，我看了。写得很好，很解气，但也……太锋利了。”

    “锋利，才叫剑。钝了，只能是烧火棍。”

    “说得好。”领导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剑太锋利，会伤到人。不光会伤到你的敌人，也会伤到，那些挡在你面前的，所谓的‘朋友’。”

    “你这份东西，动了太多人的奶酪。它要保护的，是那些最普通、最没有力量的个体。但它要挑战的，却是那些最庞大、最有力量的利益集团。他们会用尽一切办法，来阻止你。”

    “我知道。”

    “你不怕？”

    “怕，就不来了。”程鹤的回答，斩钉截铁。

    领导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一个‘怕，就不来了’！”

    他收起笑容，将那个U盘，拿在了手里，紧紧地攥住。

    “东西，我帮你递上去。能不能成，能走到哪一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也看这个国家的，造化。”

    一周后。

    全国人大法制工作委员会的官方网站上，一则公告，被悄然挂出。

    《关于公布并公开征求意见的通知》。

    这则通知，就像一颗深水炸弹，在平静的湖面下，轰然引爆！

    起初，是法律圈和学术界的狂欢。

    无数法学教授、律师、媒体人，纷纷撰文，称赞这份草案是“法治进程的里程碑”、“迟来的正义”、“保护良知的坚实盾牌”。

    紧接着，是普通民众排山倒海的支持。

    那些曾经因为举报而遭受不公的亲历者，那些对食品安全、药品安全、环境污染等问题深恶痛绝的普通人，纷纷在网上留言，表达着他们最朴素、也最热烈的期盼。

    一时间，舆论场上，一片叫好之声。

    然而，风暴，总是在最猛烈的时候，迎来转向。

    就在草案公布的第二周，一股强大的、充满了敌意的反对声浪，突然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京城，一家顶级私人会所的包厢里。

    几个衣着考究、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正围坐在一起，吞云吐雾。他们是国内几个不同行业的巨头，每一个人的名字，都足以让资本市场为之震动。

    “这个姓程的小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一个脑满肠肥的地产大亨，将手里的雪茄，重重地按在烟灰缸里，满脸怒气，“搞完黑社会，搞完高科技，现在，居然把主意打到我们这些正经生意人的头上了！”

    “什么狗屁的《吹哨人保护法》？我看，就是一部《员工造反法》！”旁边一个互联网巨头的创始人，冷笑着说道，“这要是通过了，以后我们还怎么管理公司？随便一个被开掉的刺头，都能反咬我们一口，说我们‘打击报复’！我们还得自己去证明自己没报复？这他妈的，还有天理吗？”

    “就是！这会严重破坏我们企业内部的和谐稳定！鼓励那些刁民恶意举报！到时候，我们天天就别干别的了，光应付这些官司就够了！”

    “老王，你们集团的法务部，不是养了一帮专家吗？赶紧写几篇文章，从专业角度，好好批一批这个草案！就说它会严重增加企业的运营成本，破坏我们国家良好的营商环境！把调子，给我定高一点！”

    “放心吧，早就安排下去了。我们几家商会，也已经联名，给上面递了报告了。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它成了！”

    “对！必须把它，扼杀在摇篮里！”

    很快，风向，开始变了。

    一些著名的经济学家，开始在主流媒体上发表文章，标题耸人听闻——《警惕可能带来的经济负面效应》。

    各大行业的商业协会，也纷纷召开研讨会，痛心疾首地指出，这部法律，将“严重打击企业家的积极性”，“给外资带来恐慌情绪”。

    网络上，也开始出现大量的帖子，说这部法律是“告密文化的回潮”，“是人与人之间信任的毒药”。

    一时间，各种反对的声音，甚嚣尘上，几乎要将之前那些支持的声音，彻底淹没。

    程鹤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手机上那些充满了恶意和歪曲的报道，面无表情。

    林晚儿站在他身后，气得小脸通红。

    “师父！这帮人，简直是颠倒黑白！他们怎么能这么无耻！”

    程鹤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这才刚开始。”

    他的目光，穿过眼前的万丈高楼，望向了京城的方向。

    他知道，一场真正的、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打响。

    这条立法之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铺满了荆棘和挑战。

    君诚律所的顶层办公室，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林晚儿义愤填膺地刷着手机，每看到一篇歪曲事实、攻击《吹哨人保护法》的文章，她的小脸就更红一分，手里的手机都快被她捏碎了。

    “师父！这帮人，简直是颠倒黑白！他们怎么能这么无耻！”

    “他们说我们的草案是‘告密法’，是鼓励员工为了私利出卖公司！”

    “还有这个所谓的经济学家，说立法会吓跑外资，影响经济发展！这都什么狗屁逻辑！”

    程鹤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她，身影在江城璀璨的夜景中，显得有些孤单，却又如山岳般沉稳。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无耻？晚儿，你要记住，当利益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无耻’，就只是一个工具，连贬义词都算不上。”

    “他们不是在跟你讲道理，他们是在宣战。”

    程鹤缓缓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寒潭般的平静。

    “既然是战争，那就没有退缩的道理。”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充满了危险气息的弧度。

    “他们想打舆论战？想在立法机关里搞小动作？”

    “那我们就跟他们，好好玩玩。”

    一场没有硝烟，却比任何真刀真枪的战场都更加凶险的战争，正式打响。

    程鹤和他那个由法学泰斗、退休法官、社会学家组成的“银发专家团”，开始了他们漫长而又艰难的“游说”之路。

    他们不再仅仅是关在房间里研究法条的学者，而是变成了一群最虔诚、也最执着的“传教士”。

    他们的身影，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京城。

    全国人大法工委组织的立法听证会、各大法学院举办的学术研讨会、主流媒体策划的专题论坛……只要是与这部法律相关的地方，就一定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京城，国家会议中心。

    一场由全国人大法工委牵头举办的、最高规格的《吹哨人保护法（草案）》立法听证会，正在进行。

    会议厅里，座无虚席。

    一边，是程鹤和他身边的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专家。

    而他们的对面，则是一个阵容豪华的“反对派联盟”。为首的，是一个叫高健的律师，四十多岁，一身顶级的阿玛尼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金丝眼镜后面，是一双精明而又傲慢的眼睛。他是国内最顶级的商事律师之一，今天，他代表的是一个由上百家大型企业组成的“企业家联合会”。

    “各位领导，各位专家，”高健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充满了感染力，“我本人，以及我所代表的企业家联合会，原则上，并不反对保护所谓的‘吹哨人’。我们反对的，是这部草案里，某些过于激进、甚至可以说是危险的条款！”

    他先是摆出了一副理客中的姿态，随即，话锋一转，变得凌厉起来。

    “首先，是关于‘举证责任倒置’的规定！草案要求，一旦员工主张自己因举报而遭到报复，企业需要自证清白。这是对‘谁主张，谁举证’这一基本法律原则的公然违背！这根本不是在保护弱者，这是在赋予少数别有用心的员工，一把可以随意敲诈勒索企业的武器！这会让企业正常的、合法的人事管理，变得寸步难行！”

    高健的话，引起了在场不少企业代表的共鸣，纷纷点头。

    他得意地看了一眼对面的程鹤，继续他的表演。

    “其次，这部法律，会严重破坏企业内部的信任和稳定！它鼓励员工去监视自己的同事，去窥探公司的机密，然后向外部举报！这哪里是吹哨人？这分明就是‘企业间谍’！长此以往，企业内部，人人自危，还谈何凝聚力？谈何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