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高健的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忧国忧民的腔调，“在当前国际经济形势复杂严峻的背景下，我们国家最需要的，是一个稳定、可预期的营商环境！而这部法律，无疑会极大地增加企业的合规成本和法律风险，会让企业家们束手束脚，不敢投资，不敢发展！这甚至会吓跑那些对我们市场虎视眈眈的外国投资者！为了保护极少数所谓的‘吹哨人’，而损害我们整个国家的经济发展大局，这，是不是有点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冠冕堂皇。

    既站在了法律原则的高度，又站在了企业发展的角度，最后，甚至上升到了国家经济安全的大局。

    一时间，会议厅里的气氛，都变得有些凝重。连几位主持会议的领导，都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高健坐了下来，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acts的微笑。他相信，自己这三板斧下去，足以让对方阵脚大乱。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程鹤那张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

    程鹤甚至没有急着反驳，而是等到会场安静下来，才不紧不慢地拿起了话筒。

    “高律师的发言，很精彩。”

    他一开口，先是客气了一句。

    “逻辑清晰，声情并茂，如果不是知道您代表的是谁的利益，我差点都要被您这番‘为国为民’的陈词给感动了。”

    一句轻飘飘的嘲讽，让高健的脸色，瞬间僵硬。

    程鹤没有理会他，目光扫过全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高律师刚才，提了三点。我一点一点，来回应。”

    “第一，关于‘举证责任倒置’。高律师说，这违背了法律原则。我想请问高律师，在劳动争议案件中，当员工主张加班，而企业掌握着考勤记录时，举证责任在谁？在环境污染诉讼中，当排污企业面对受害居民时，举证责任又在谁？”

    “法律原则，从来不是僵化的教条！当诉讼双方的力量，存在巨大悬殊时，为了实现实质上的公平正义，适当调整举证责任，是全世界所有文明法域的共识！一个掌握着公司全部人事档案、财务数据、监控录像的庞然大物，去面对一个被扫地出门、连自己办公室都进不去的普通员工，你跟我谈‘谁主张，谁举证’？高律师，您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我们这不是‘有罪推定’，我们只是要求，那个唯一有机会、有能力拿出证据的一方，把证据，拿出来，给大家看一看！这，很难吗？还是说，你们，不敢？”

    程鹤的质问，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直接剖开了对方那套华丽辞藻下的虚伪内核。

    高健的额头，渗出了一丝细密的汗珠。

    程鹤没有停，继续说道：“第二，高律师说，这会破坏企业内部的信任，鼓励‘企业间谍’。这个逻辑，就更有意思了。”

    “我想请问在座的各位企业家代表，你们真正信任的，是什么样的员工？是一个发现公司生产线上，混入了有毒原料，却为了所谓的‘凝聚力’而选择沉默的员工？还是一个发现公司的财务总监，正在做假账，掏空公司资产，却为了所谓的‘稳定’而视而不见的员工？”

    “一个健康的企业，它的凝聚力，应该来自于共同的价值观和对规则的遵守，而不是来自于‘官官相护’式的、对丑恶现象的集体沉默！这部法律，要打击的，从来不是正常的企业，而是那些本身就在从事违法犯罪活动、本身就已经烂到了根子里的企业！对于这些企业，我们不需要跟它谈信任，我们需要做的，是把它，彻底清除出去！”

    “至于‘间谍’？那就更可笑了。如果一个员工，揭露的是企业偷税漏税、生产假冒伪劣产品、向河流里排放剧毒废水的行为，他保护的，是国家的税收，是消费者的生命健康，是我们所有人的生存环境！这样的员工，如果也算‘间谍’，那他不是企业的间谍，他是我们这个国家和人民，安插在罪恶中的，最值得尊敬的‘间谍’！”

    话音落下，会场后方，旁听席上，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热烈的掌声！

    高健的脸色，已经从僵硬，变成了铁青。

    程鹤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他的身上，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最后，也是最高律师最喜欢谈的，‘营商环境’和‘国家大局’。”

    “每次一谈到要加强监管，要保护劳动者权益，总有人喜欢把‘营”商环境’这顶大帽子扣上来，仿佛企业只要能赚钱，就可以凌驾于一切法律和道德之上。“

    “但我想告诉各位，一个真正健康、有吸引力的营商环境，恰恰是建立在公平、透明、法治的基础之上的！一个让造假者赚得盆满钵满，让诚实经营者寸步难行的市场，那不叫‘营商环境’，那叫‘劣币驱逐良币’的‘修罗场’！”

    “一个连揭露真相的员工都保护不了的社会，一个让英雄流血又流泪的社会，它最终会失去的，不是外资，不是GDP，而是人心！是这个国家，最根本的，凝聚力！”

    “保护吹哨人，不是在破坏营商环境，恰恰是在净化营商环境！是在为那些真正优秀、遵纪守法的企业，扫清障碍！是在向全世界宣告，我们中国，要做一个有规矩、有底线、有良知的强大市场！”

    “这，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国家大局！”

    程鹤的声音，在巨大的会议厅里，回荡着。

    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高健瘫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引以为傲的口才和逻辑，在程鹤面前，被驳斥得体无完肤，像个笑话。

    这场听证会，成了程鹤一个人的舞台。

    而这，仅仅是这场战争的一个缩影。

    在唇枪舌战的正面战场之外，程鹤也开辟了另一条战线——舆论。

    他开始频繁地接受各大主流媒体的采访，甚至亲自撰写文章，在各大报纸和网络平台上发表。

    他没有用那些高深的法言法语，而是用最朴素、最能引起共鸣的语言，去讲述一个个真实的故事。

    在一篇名为《谁来保护下一个张伟？》的文章里，他这样写道：“我们或许已经忘了张伟是谁。他就是那个因为举报工地偷工减料，而被黑社会打断双腿的普通工人。他也是我们‘灯塔基金会’救助的第一个人。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要执着于推动这样一部看起来‘得罪人’的法律？我想请大家，想一想张伟。想一想那个因为举报‘金蟾宝’非法集资，而被逼得家破人亡的年轻会计。想一想那些因为揭露了毒奶粉、地沟油、问题疫苗，而遭到疯狂报复，甚至神秘‘失踪’的人们……”

    “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就是我们身边的普通人。他们是父亲，是丈夫，是儿子。他们只是在面对罪恶时，比我们多了一点点，普通人应有的良知和勇气。”

    “我们每一次沉默，每一次事不关己，都是在为下一次的悲剧，递上一把刀子。因为当毒奶粉出现在我们孩子的奶瓶里，当地沟油出现在我们父母的餐桌上，当豆腐渣工程的楼房，在我们头顶轰然倒塌时，我们才会绝望地发现，那个本可以提前拉响警报的人，或许，早就因为我们的冷漠，而倒在了血泊之中。”

    “保护吹哨人，从来不是为了保护某一个人。它保护的，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明天。它是在我们这个社会，即将坠入深渊时，那只唯一可能拉住我们的，手。”

    这篇文章，在网络上，被疯狂转发。

    与此同时，林晚儿也在这场战斗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她不再是那个跟在程鹤身后，只会做笔记的小助理。她成长为了“灯塔基金会”舆论阵地的总指挥。

    她负责运营的基金会社交媒体账号，成了支持立法最重要的民意集散地。

    她每天都会发布一个与“吹哨人”相关的真实案例，配上精心制作的图文和短视频。有国外的经典案例，也有国内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悲剧。

    她还组织了数场线上线下的公益活动。一场名为“为良知点亮一盏灯”的线上接力活动，在短短一周内，就吸引了上千万网友的参与。

    汹涌的民意，被她用一种最直接、最有力的方式，汇聚起来，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在这股滔天巨浪面前，那些反对者的声音，虽然依旧在通过资本的力量，不断地发声，但已经显得越来越苍白，越来越无力。

    程鹤的努力，和他团队的坚持，终于，开始收到了成效。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站了出来。

    有德高望重的法学界泰斗，公开撰文，支持草案的核心条款。

    有敢于直言的媒体评论员，在电视节目里，痛斥那些利益集团的无耻。

    甚至，一些原本保持沉默的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也开始在内部会议上，公开表示，支持这部法律，尽快进入审议程序。

    天平，正在一点一点地，朝着正义的方向，倾斜。

    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也最强大的武器。

    它可以磨平最锋利的棱角，也可以让最坚固的堤坝，出现看不见的裂痕。

    两年。

    整整两年过去。

    江城的摩天大楼，又多了几座。君诚律所的名气，也早已今非昔比。

    但对程鹤而言，这两年，是他人生中，最焦灼，也最漫长的两年。

    他所点燃的那场，名为《吹哨人保护法》的立法之火，在经历了最初的熊熊燃烧之后，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拉锯战。

    那些庞大的利益集团，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用尽了一切手段，试图扑灭这簇对他们而言，致命的火焰。

    他们收买了无数所谓的专家学者，在各种论坛和媒体上，日复一日地，重复着那些陈词滥调——“破坏营商环境”、“鼓励恶意举报”、“动摇社会信任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