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文件，实在是太厚了，林晚儿一个女孩子捧着都有些吃力。当它被“咚”的一声放在审判长的桌案上时，所有人都被它的分量惊了一下。

    “这是什么？”审判长皱着眉问道。

    程鹤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法庭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一份，由国家气象局和国家水文地质勘探中心，分别出具的科学报告。内容，是关于江城地区，以绿源化工厂为中心，方圆五十公里内，过去二十年的季风方向、风力频率、年均降雨量、地表径流路径，以及地下五十米内，主要含水层的流速与流向的综合分析报告。”

    “……”

    法庭里，雅雀无声。

    所有人都懵了。

    气象局？水文地质？季风？地下水？

    这他妈跟打官司有什么关系？程鹤疯了吗？这是法庭，不是地理课！

    金杰的脑子也短路了，他完全无法理解程鹤的操作。这超出了他过去所有打官司的经验范畴。他本能地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程鹤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他拿起遥控器，按了一下。

    他身后的巨大投影幕布，瞬间亮起。

    “审判长，为了让法庭更直观地理解这份报告，我的团队，将报告的核心数据，制作成了可视化图表。”

    幕布上，出现了一张以绿源化工厂为红点的卫星地图。

    紧接着，无数条不同颜色的线条和箭头，从那个红点处，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

    “根据国家气象局二十年的数据统计，”程鹤的声音像一个冷静的科学解说员，“江城地区，春、秋两季，盛行西北风，平均风力三到四级。夏季，盛行东南风，风力较强。这张图，是根据风向和风力数据，模拟出的化工厂排放的工业粉尘，在过去二十年间，主要的沉降区域。”

    人们看到，幕布上，一片淡灰色的区域，像一把不规则的扇子，以化工厂为中心，向着东南和西北两个方向，覆盖了大片的土地。

    “同时，”程鹤又按了一下遥控器，“根据水文地质报告，化工厂所在区域的地下水，主要向正东方向渗透，流速约为每年五十米。这条蓝色的线，就是被污染的地下水，在过去二十年，流经的主要路径。”

    一条幽蓝色的带状区域，从红点处，缓缓地向东延伸，像一条地下的毒蛇。

    金杰死死地盯着那张图，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还是不明白，但那股不祥的预感，已经变成了扼住他喉咙的手。

    程鹤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他按下了最后一个按钮。

    “接下来，我将呈上我方的第二份证据。这份证据，是我们耗时半个月，走访了张家湾村及附近三个村落，共计一千三百二十七名村民，建立的、包含了一百一十二名癌症患者及死亡病例的流行病学地理分布图。”

    话音刚落，幕布上，在那张灰蓝交错的地图上，突然浮现出了一个又一个刺眼的、血红色的光点！

    每一个红点，都代表着一个患癌的村民，一个被病痛折磨的生命！

    奇迹，或者说，是让人头皮发麻的真相，在这一刻，发生了。

    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那一百多个血红色的光点，没有一个，是随机分布的。

    它们，完美地，严丝合缝地，百分之百地，与那片由工业粉尘沉降形成的灰色扇面，与那条由地下水渗透形成的蓝色毒蛇，重合在了一起！

    灰色与蓝色的区域之内，红点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而在这两个区域之外，哪怕仅仅是一步之遥，都干干净净，一个红点都没有！

    整个法庭，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幅景象震撼得无法言语。

    这已经不是证据了。

    这是神谕！是天谴！

    那张图，就像一张由风和水绘制而成的死亡判决书，清晰地勾勒出了罪恶的轮廓。它无声地诉说着，在过去二十年里，那些看不见的毒物，是如何乘着风，潜入水，精准地，将死亡的种子，播撒到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无辜村民的身体里。

    金杰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他张着嘴，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他引以为傲的那些“合格报告”，在这张无可辩驳的、由天地自然亲自作证的铁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程鹤缓缓地，从原告席上，一步步地，走到了投影幕布前。

    他伸出手，指着那张重合在一起的、交织着罪恶与死亡的地图。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法庭里每个人的心脏上。

    “被告方可以说他们的排污数据达标，因为标准，是人定的，是可以修改的，是可以被操纵的。”

    “他们甚至可以请来专家，说村民的基因不好，生活习惯有问题。”

    “但是，”程鹤的语气陡然转厉，眼神如刀，直刺金杰，“他们无法否认，风，是怎么吹的！水，是怎么流的！”

    “科学，不会撒谎！”

    “这片土地！这些逝去的生命！就是最无可辩驳的证据！”

    “轰——”

    金杰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双腿一软，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了椅子上。他看着程鹤，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绝望。

    他知道，他输了。

    输得体无完肤，输得毫无悬念。

    程鹤根本没有和他玩那些法律条文的游戏。他用一种金杰完全无法理解，也永远无法反驳的方式，从一个更高的、名为“科学”和“事实”的维度，将他和他的当事人，以及他们背后那张肮脏的保护伞，一起，被彻底钉死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

    半个月后，判决下达。

    法院最终采纳了程鹤提供的“环境与流行病学关联性证据”，认定绿源化工厂的排污行为，与村民的群体性癌症之间，存在直接的、不可推卸的因果关系。

    判决，绿源化工厂立即永久性关停，并向一百一十二名受害村民及其家属，支付高达数亿元的天价赔偿金，同时，承担该地区后续的全部环境修复费用。

    消息传来，张家湾村鞭炮齐鸣，哭声震天。

    而这个案子，也像一场风暴，席卷了整个江城。它成了中国环保公益诉讼历史上，一个里程碑式的判例。

    鹤鸣律所里，程鹤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庆祝胜利的村民代表，眼神平静。

    这只是第一步。

    这场主动出击的棋局，他拿下了第一场大胜，但棋盘的另一端，那个更庞大、更恐怖的对手，才刚刚注意到他这个小小的、不知死活的棋子。

    鹤鸣律所的楼下，喧闹声几乎要掀翻天。

    从张家湾村赶来的几十个村民代表，敲锣打鼓，扯着一面鲜红的、写着“法内狂徒，为民除害”的锦旗，激动得又哭又笑。他们手里提着土鸡蛋、自家种的蔬菜，非要往林晚儿和律所前台姑娘的手里塞，质朴的热情几乎要将小小的接待区淹没。

    媒体的闪光灯像不要钱一样地闪烁着，将这一幕定格。

    “程鹤律师再创奇迹，环保公益诉讼获天价赔偿！”

    “‘无形之证’成关键，法内狂徒开创诉讼新模式！”

    “迟到的正义，癌症村村民终见曙光！”

    各大新闻网站的头条，已经被绿源化工厂案的胜利彻底霸占。程鹤的名字，再一次被推上了神坛。在公众眼里，他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打官司从无败绩的律师，更是一个手持正义之剑，向黑暗宣战的孤胆英雄。

    可这位英雄，此刻却并没有享受胜利的荣光。

    他一个人待在顶楼那间宽大的办公室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将楼下的喧嚣和荣耀，全都隔绝在外。

    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发出的幽幽白光，照亮了他那张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

    赢了吗？

    当然赢了。

    绿源化工厂被判了死刑，数亿的赔偿金，足以让那些被病痛折磨的家庭，得到些许慰藉。从结果上看，这是一场无可挑剔的大胜。

    但程鹤的心里，却没有任何喜悦。

    他太清楚了，绿源化工厂，不过是那头潜伏在江城深水区的巨兽，身上掉下来的一块无关痛痒的烂肉而已。甚至，这块烂肉早就腐臭不堪，对巨兽来说，甩掉它，反而是一种解脱。

    打掉一个“钱袋子”，对那个庞大的、由权力与资本交织而成的利益集团来说，最多，也就是一点皮肉之伤。他们会很快找到新的、更隐蔽的“钱袋子”，继续吸食这座城市的血液。

    这根本动不了他们的筋骨。

    程鹤的目光，落回到面前的电脑屏幕上。上面，是绿源化工厂案的所有卷宗，他已经一页一页地，重新翻看了三遍。

    他要找的，不是胜利的果实，而是藏在果实里的、那条通往树根的蛀虫。

    他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在庞杂的信息丛林里，寻找着猎物留下的蛛丝马迹。

    诉讼材料、排污数据、财务报表……这些东西，他都直接跳过。他的手指，控制着鼠标滚轮，缓缓地向下滑动，最终，停留在了卷宗最不起眼的一个部分——企业工商注册及土地审批档案。

    就是这里。

    程鹤的眼神，微微眯了起来。

    他敏锐地发现了一个，在之前的诉讼中被所有人都忽略了的、致命的疑点。

    绿源化工厂，是一家典型的重污染化工企业。按照城市规划和环境保护条例，这类企业，必须建立在城市的下风口、河流的下游，并且要远离居民区和水源保护地。

    可是，绿源化工厂的位置呢？

    它居然就建在距离江城市区直线距离不到三十公里的西郊，那里，是江城常年盛行风的上风口，更是几条主要河流的上游区域。

    这简直就像是把一个剧毒的垃圾场，建在了全市人民的水缸和饭碗旁边。

    当年，是怎么通过审批的？

    是谁，开了这么大一个绿灯，允许这么一颗“毒瘤”，在如此要害的位置上，扎下根来？

    这在审批的程序上，本身就充满了赤裸裸的不合理。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违规操作，而是公然的、对全市人民生命安全的蔑视和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