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无形之证
发布:2025-12-05 18:30 字数:3437 作者:月殇夭幺
从化工厂烟囱里冒出的每一缕黑烟,到它们如何沉降在土壤里;从排污管里流出的每一滴废水,到它们如何渗透进地下水;再从这些被污染的土壤和水,如何通过种植的蔬菜、饮用的井水,进入村民的身体里;最后,这些特定的化学物质,是如何精准地攻击人体的特定器官,引发特定的细胞癌变。
他要的,不是一个模糊的“可能有关”,而是一个精确到分子层面的,“必然导致”。
这是一个浩大到近乎疯狂的工程。
半个月后,当第一批详尽的分析报告和流行病学调查统计结果出来之后,程鹤将一份厚达数百页的诉状,连同所有的证据附件,一起递交到了江城市中级人民法院。
诉状递上去的第三天,绿源化工厂那边,果然有了反应。
一纸传票,送到了鹤鸣律所,通知双方律师进行庭前会议。
会议室里,气氛压抑。
程鹤静静地坐在原告席上,林晚儿坐在他身旁,手里捧着一沓厚厚的资料,神情紧张又专注。
被告席那边,绿源化工厂的厂长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姗姗来迟。
当那个男人推门走进来的瞬间,程鹤的目光,微微一凝。
来人他也认识,而且,是个老熟人了。
金杰。
几个月不见,金杰看起来倒是人模狗样了不少。一身剪裁合体的名牌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手腕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他早已经不是当初在“泰山会”案里,那个被吓得屁滚尿流,为了自保不惜出卖一切的丧家之犬了。
在“泰山会”一案中,他因为做了污点证人,虽然免去了牢狱之灾,但律师执业资格证,是板上钉钉地被吊销了。
可现在,他居然又换了一副行头,以“绿源化工厂特聘法律顾问”的身份,堂而皇之地重新出现在了程鹤面前。
程鹤甚至不用猜,都知道他背后必然是有人用了手段,让他以这种方式,继续游走在法律的灰色地带,干着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金杰显然也第一时间就看到了程鹤。
他的脚步,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眼神也变得极其复杂。
他走到被告席坐下,脸上挤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对昔日将自己踩在脚下的人的刻骨怨恨,有一丝因为摸不清对方底细而下意识产生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自以为是的、掌控全局的傲慢。
他显然认为,程鹤接这个案子,不过是故技重施,还是会像以前那样,去寻找一些法律条款上的漏洞,或者玩弄一些刁钻的诉讼技巧。
“程大律师,”金杰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了,他刻意拖长了“大律师”三个字,充满了嘲讽的意味,“真是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怎么?鼎盛资本那种大案子打腻了,改行做慈善,关心起环保来了?”
程鹤没理会他的挑衅,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金杰似乎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些自讨没趣,他冷哼一声,将一个巨大的文件箱,“哐当”一声放在了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
“程律,我劝你还是省省心吧。”金杰拍了拍那个文件箱,脸上露出了胜券在握的表情,“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无非就是想证明我们工厂排污导致村民生病。但我今天把话放这儿,没用!我这里,有市环保局连续五年出具的检测报告,每一项数据,都清清楚楚地写着,我们绿源化工厂的所有排污指标,完全符合国家制定的最低排放标准!白纸黑字,盖着公章!你想从数据上做文章,门儿都没有!”
江城市中级人民法院,第三审判庭。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陈旧木料、消毒水和紧张汗液的味道。旁听席上,坐满了从张家湾村赶来的村民,他们穿着不合身的、浆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忐忑与茫然。他们像是误入了一片不属于自己的丛林,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和畏惧。
被告席上,绿源化工厂的厂长,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敲着桌面,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对他来说,这不过是又一场早就知道结果的无聊表演。
而他身边的金杰,则是这场表演当之无愧的主角。
他站得笔直,声音洪亮,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自信。他就像一个站在自己领地里巡视的君王,享受着掌控一切的快感。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金杰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夸张的弧线,指向他身后那堆积如山的文件,“这些,是我们绿源化工厂过去五年,接受市环保局,不,是整整三个不同级别的官方机构,累计多达二十七次飞行检查和定期检测的所有报告!每一份报告,都盖着鲜红的公章!”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报告,几乎要怼到陪审员的脸上。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我们工厂排放的废水、废气,其中每一项污染物的数值,都严格控制在国家规定的安全标准线以下!甚至,在大部分时间里,都远低于国家标准!我们是一家负责任的、有良心的明星企业,是当地的纳税大户,为数百个家庭提供了就业岗位!”
他的声音在法庭里回荡,充满了煽动性。
程鹤静静地坐在原告席上,面无表情,眼神古井无波,仿佛金杰说的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上一个文件夹的边角。
林晚儿坐在他身旁,手心已经紧张得全是汗。金杰的这套组合拳,太有迷惑性了。普通人一听到“国家标准”、“官方报告”,立刻就会觉得对方占了理。她忍不住侧过头,担忧地看了一眼程鹤,可程鹤的侧脸,冷静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金杰见程鹤毫无反应,心中更加得意,他认为程鹤这是被自己的铁证如山给镇住了,黔驴技穷了。
他冷笑一声,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悲天悯人的虚伪。
“对于原告方村民们的遭遇,我们深表同情。但是,同情不能代替事实,更不能凌驾于法律和科学之上!”他打了个响指,“下面,我将申请我的证人,国内著名的环境医学专家,王博教授出庭作证。”
一个戴着厚厚的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颇有学者风范的男人走上了证人席。
金杰像个主持人一样,向他提问:“王教授,根据您的专业研究,一个地区癌症高发,除了环境污染之外,还有可能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王教授推了推眼镜,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口吻说道:“原因有很多,非常复杂。比如,群居性村落中,往往存在着遗传基因缺陷的聚集性。简单来说,就是他们祖上可能就带有容易患上某些疾病的基因,一代代传下来,发病率自然就高。”
“哗——”
旁听席上的村民们瞬间炸开了锅!
“放你娘的屁!”
“俺们祖祖辈行行都活到八九十!怎么到你们厂子来了,就变成基因不好了?”
“你们这些黑了心的畜生!不得好死!”
张大山气得浑身发抖,拄着拐杖就要站起来,却被身边的人死死拉住。法警立刻上前,厉声警告,法庭才勉强恢复了安静。
金杰对这种场面非常满意,这更能反衬出村民的“无理取闹”。他示意王教授继续。
“除了遗传因素,”王教授轻蔑地瞥了一眼旁听席,继续说道,“不健康的生活习惯也是一个主要诱因。据我了解,该地区村民长期有饮用未经过滤的井水、食用腌制食品以及吸食劣质卷烟的习惯,这些,都已经被科学证明是强致癌因素。将所有责任都推给一家各项指标都合格的企业,这是不科学的,也是不负责任的。”
这套说辞,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插进村民们的心里。
更像是一道阴魂不散的诅咒。
程鹤的脑海里,浮现出陆远山律师那份卷宗里记录的内容。十几年前,绿源化工厂的代理律师,就是用一模一样的说辞,将陆律师所有的努力,都驳斥得体无完肤。
他们将贫穷本身,定义为原罪。
因为你穷,所以你只能喝井水;因为你穷,所以你只能吃咸菜;因为你穷,所以你基因不好,生活习惯差。
所以你得癌症,是你活该,与我无关。
这是最无耻,也最有效的流氓逻辑。
金杰看着程鹤,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总结性的陈词:“审判长,事实已经很清楚了。我方企业合法经营,所有数据公开透明,无可指摘。而原告方的病因,存在多种可能性,他们无法提供任何直接证据,证明他们的疾病与我方工厂的‘合法排污’之间,存在唯一的、直接的因果关系。根据疑罪从无,啊不,是民事诉讼中的证据优势原则,恳请法庭驳回原告所有不合理的诉讼请求!”
他说完,得意洋洋地坐了下去,甚至还朝程鹤投去一个挑衅的眼神。在他看来,这场官司,已经结束了。
整个法庭,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村民们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啜泣声,在空气中飘荡。
审判长的目光,落在了程鹤身上。
“原告代理人,现在由你方进行陈述和举证。”
终于,轮到程鹤了。
他缓缓地站起身。
没有愤怒,没有激动,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甚至没有看金杰一眼,仿佛那个人和他说的那堆废话,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他对着审判长微微点头,声音平静地说道:“审判长,我方不打算在被告方提供的那些排污数据上,浪费任何时间。”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纠缠数据?那还打什么?
金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第一次从心底里冒了出来。
程鹤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他转身对林晚儿说:“把东西呈上去。”
林晚儿立刻站起身,将那个厚重无比的文件夹,双手捧着,走向书记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