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理由，简直就是把“此地无银三百两”刻在了脑门上。任何一个在体制内待过的人，都明白这套说辞背后的含义。这根本不是解释，而是一种姿态，一种“到此为止，别再追查”的警告。

    “是的，遗失了。”年轻人推了推眼镜，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官方口吻下了定论，“我们已经尽力了，实在找不到，没办法。”

    说完，他便低下头，继续玩弄着手里的鼠标，摆明了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林晚儿没有当场发作。她知道，跟这种小角色纠缠，除了浪费时间，毫无意义。他的背后，必然有更高级别的人授意。

    她转身离开，高跟鞋敲击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坚决的回响。

    下一站，市国土资源局。

    这里比档案馆要现代、繁忙得多，来来往往办事的人络绎不G绝。但林晚儿得到的答复，却和在档案馆听到的一模一样，甚至连措辞都惊人地一致。

    接待她的是一个看起来快要退休的老油条，说话滴水不漏，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说出的话却像一堵看不见的墙。

    “哎呀，小同志，真是不好意思。你说的那个绿源化工厂的案子，太早了，二十年前的卷宗了。我们局里系统升级过好几次，仓库也搬过家，很多纸质的原始档案，因为管理不善，都……嗯，遗失了。”

    又是“年代久远”，又是“仓库搬迁”，又是“管理不善”。

    一字不差。

    林晚儿站在国土资源局的大厅里，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心里反而彻底冷静了下来。对方如此拙劣而统一的借口，恰恰说明了他们内心的惊慌和恐惧。他们在害怕，害怕这份卷宗重见天日。

    硬闯，是撞南墙。那就只能……迂回包抄。

    从那天起，林晚儿改变了策略。她像一个最耐心的猎手，开始从外围悄无声息地布置她的罗网。

    江城市立图书馆，三楼，旧报刊阅览室。

    这里是整座城市记忆的储藏室，空气里弥漫着时光发酵的味道。林晚儿几乎是把自己泡在了这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她面前堆着小山一样高的、已经泛黄发脆的旧报纸合订本。从二十年前往前推三年，往后推三年，整整六年间江城所有出版发行过的报纸，她一份一份地翻，一页一页地看。

    她寻找的，是那些可能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蛛丝马迹。关于城南那块地的任何规划报道，关于当年的土地拍卖公告，关于绿源化工厂项目奠基、开工的任何新闻……甚至，只是某次会议报道里一闪而过的人名。

    这是一个极其枯燥且考验毅力的过程。报纸的油墨味和灰尘，熏得她眼睛发酸，但她的目光，始终锐利如鹰。

    一张张发黄的纸页在她指尖翻过，就像在回溯一条被泥沙掩盖的河流。终于，在一份二十年前的《江城晚报》中缝里，她找到了一个豆腐块大小的短讯——“本市城南工业用地规划听证会昨日召开，副市长赵立新出席并发表讲话”。

    短讯旁边，配了一张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照片里，赵立新站在一群人中间，意气风发。而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略显富态的男人，正对着他露出讨好的笑容。那个人的脸，林晚儿一眼就认了出来——年轻了二十岁的，钱正明。

    虽然只是一张照片，一个不起眼的瞬间，但它证明了，在项目审批的关键时期，钱正明和赵立新，就已经有了公开场合之外的联系。

    这只是一个开始。

    与此同时，林晚儿开始动用她另一个强大的身份——“灯塔基金会”执行理事。

    这个身份，让她拥有了一张通往江城上流社会、尤其是退休老干部圈子的通行证。基金会的慈善性质，让她在接触这些曾经手握权柄、如今颐养天年的老人们时，显得目的纯粹，毫无攻击性。

    她以“为基金会编纂江城工业发展史”为名，约见了好几位当年在政府部门任职、如今已经退休的老干部，还有几位资深的退休老记者。

    在环境雅致的茶楼里，伴随着袅袅的茶香，林晚er用她温婉而诚恳的态度，一点点地敲开这些老人们尘封的记忆。

    她不直接问绿源化工厂，而是从当年的城市发展、招商引资政策聊起，在轻松的闲谈中，不经意地将话题引向那个敏感的区域。

    “听说当年城南那块地的开发，还挺多波折的？”

    一位曾在市委宣传部工作过的老记者，呷了一口茶，眯着眼睛回忆道：“波折？何止是波折。当时好几家企业都看上了那块地，有两家还是省里的国企，实力比那个绿源强多了。可最后，偏偏就落到了名不见经传的绿源手里。当时很多人都觉得奇怪。不过嘛，那时候赵立新是主管城建的副市长，年轻有魄力，说是要扶持本地民营企业……这话说得，谁也挑不出毛病。”

    老记者的话点到为止，但透露出的信息已经足够丰富。

    另一位曾在国土资源局担任过副处长的退休干部，则显得更为谨慎，只是感慨了一句：“赵立新那个人，能力是有的，手腕也硬。绿源那个项目，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也成了他后来更进一步的重要政绩。项目落地后不久，原来负责管档案的那个老主任，就提前病退了，听说是身体不好……唉，都是陈年旧事了。”

    林晚儿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一一记在心里，它们就像一块块拼图，正在逐渐勾勒出一桩陈年黑幕的轮廓。

    而在林晚儿展开外部调查的同时，程鹤的战斗，则在另一个维度上，无声地进行着。

    深夜，国贸大厦顶层的办公室里，只有程鹤面前的电脑屏幕，散发着幽幽的蓝光。

    窗外是江城璀璨的夜景，万家灯火如同星河坠地，但这片繁华之下，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交易和罪恶。

    程鹤的目光，专注地锁定在屏幕上。

    “系统，深度扫描目标人物：赵立新。关联所有银行账户、资产信息、家庭成员社会关系及资产变更。”

    冰冷的指令在心底发出，眼前的屏幕上，数据流如同瀑布般飞速刷新。无数公开的、非公开的，甚至被刻意隐藏的信息，都被系统强大的算力从互联网的汪洋大海中打捞出来，进行交叉比对和分析。

    赵立新的个人信息很快被完整地呈现出来。

    履历完美，从基层干部一步步爬上高位，每一步都走得稳健而扎实。

    个人资产清白，名下只有一套单位分的房改房，一辆开了快十年的国产轿车，银行存款数额平平无奇，符合他级别的正常收入。生活作风简朴，几乎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被媒体和下属誉为“清廉楷模”。

    如果只看这些，赵立新简直就是一个毫无破绽的圣人。

    程鹤的嘴角，却浮现出一丝冷峭的笑意。

    “这个世界上，没有圣人。”他喃喃自语，“伪装得越是完美，面具下面的那张脸，就越是肮脏。”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敲击，指令再次下达：“扫描范围扩大至三代以内直系及旁系亲属，重点关注其配偶，李慧。检索其名下所有商业实体，追溯资金来源。”

    这一次，系统运行的时间稍长了一些。几分钟后，一个毫不起眼的名字，在庞杂的数据中被高亮标红。

    “江城立诚投资咨询有限公司。”

    这是一家注册资本只有十万元的小公司，法人代表，正是赵立新的妻子李慧。公司成立多年，业务一直不咸不淡，常年处于亏损边缘，像一个扔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的空壳。

    但是，就在二十年前，绿源化工厂土地审批案尘埃落定的那个月，这家公司的账户上，突然多出了一笔巨款。

    一笔来自香港的“投资款”。

    程鹤的瞳孔微微一缩，精神高度集中。

    “追溯这笔资金的源头！”

    数据链条开始飞速地回溯。资金的流向如同一条狡猾的毒蛇，在不同的账户和公司之间穿梭、伪装。

    从香港，到一个注册在开曼群岛的离岸公司。

    再从开曼群岛，转入一家位于深圳的贸易公司。

    最终，通过数次拆分和重组，注入了江城这家“立诚投资”。

    整个过程设计得天衣无缝，在正常的金融监管下，几乎不可能被查出问题。但在程鹤的系统面前，任何伪装都形同虚设。

    系统穿透了层层的迷雾，最终，将那家作为起点的香港公司的信息，清晰地呈现在屏幕上。

    “恒达贸易有限公司”，其实际控制人，指向了一个让程鹤感到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钱学东。

    “检索‘钱学东’与‘钱正明’的社会关系。”

    结果瞬间弹出。

    钱学东，钱正明的远房堂弟，常年定居香港，负责处理钱氏家族在海外的部分资产。

    证据链，在这一刻，形成了完美的闭环。

    绿源化工厂想要拿地，需要主管副市长赵立新点头。

    赵立新点头之后，他妻子名下那个半死不活的公司，就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一笔来自香港的、高达数百万的巨额“投资”。

    而这笔钱的背后，最终指向的，是钱正明的亲戚。

    这是一记重拳，足以将赵立新那张清正廉洁的假面，打得粉碎。

    程鹤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电脑主机轻微的嗡鸣声。

    他知道，战斗还远远没有结束。

    这些通过系统找到的证据，威力巨大，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它们是间接证据。

    一个优秀的刑辩律师，完全可以把这笔钱解释为正常的、合法的商业投资，是钱学东看好了李慧公司的“潜力”，与赵立新的公职行为毫无关系。而赵立新，则可以辩称自己对妻子的商业行为毫不知情。

    要想把这个案子办成铁案，把赵立新和钱正明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就必须找到最原始的、能够直接证明当年审批程序违法的直接证据。

    一份签错的文件，一段违规的批示，或者，一个知情人的证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