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站在他身后两级台阶下，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裙，怀里抱着今天庭审的卷宗。夕阳的光辉温柔地笼罩着她，给她精致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影子。

    她正微微仰着头，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关切和好奇，静静地看着他。

    或许是靠得太近，她敏锐地捕捉到了程鹤脸上那还未完全褪去的复杂神情。那是一种极致的凝重，仿佛肩上扛着万钧重担；但同时，在那凝重的深处，又透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神圣的光芒，让他的整个人看起来，都和几分钟前有些不一样了。

    程鹤看着她，看着她眼中自己的倒影，心中那股因为终极任务而带来的巨大压力和激昂战意，仿佛被一股温暖的溪流缓缓抚平。

    他脸上那抹略带锋芒的弧度，渐渐化开，变成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无比温柔的笑容。

    他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和力量。

    “我在想，我们的新案子，来了。”

    夜色，已经将整个汉东市笼罩。

    鹤鸣律师事务所的顶层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宛如一座悬浮在城市夜空中的灯塔。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万家灯火，车流汇成的光河在脚下无声地奔涌。这片繁华的景象，在过去，总是能让程鹤感到一种掌控全局的平静。但今晚，他的目光却毫无焦距。

    他站在窗前，手中端着一杯早已冷却的咖啡，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系统那冰冷而郑重的任务提示。

    三年，推动一部国家级法律。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法律，从来都不是空中楼阁，不是几个法学家在书斋里闭门造车就能诞生的东西。它需要坚实的理论基础，需要严谨的法理逻辑，需要对社会现实有着最深刻的洞察。

    更重要的是，它需要一个引爆点。

    一个足以穿透所有阶层，让上至庙堂、下至江湖，都无法忽视的引爆点。

    “新案子？”

    林晚儿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她已经换下了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裙，穿着舒适的米色羊绒衫和牛仔裤，手中拿着两个文件夹，走到了程鹤的身边。

    她顺着程鹤的目光看向窗外，轻声问道：“什么样的案子，能让你在赢了泰山会之后，还露出这么……这么严肃的表情？”

    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程鹤此刻的表情，已经超越了“严肃”的范畴。那是一种背负着沉重使命的凝重，一种即将踏上远征的决绝。

    程鹤没有回头，他看着玻璃上自己和林晚儿模糊的倒影，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晚儿，你觉得，我们打赢了秦山，打赢了泰山会，就真的赢了吗？”

    林晚儿愣了一下，这个问题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想了想，说道：“从法律上，我们赢了。秦山和他的核心成员，都将面临法律最严厉的制裁。泰山会这个毒瘤，也被彻底铲除了。这难道不是胜利吗？”

    “是，但也不是。”程鹤转过身，将咖啡杯随手放在窗台上，他的眼神锐利如刀，直视着林晚儿，“我们只是砍掉了一棵看得见的毒草。但滋生这棵毒草的土壤，还在那里。”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让这个宏大的计划听起来不那么疯狂。

    “你想想，从金蟾宝案的王建军、赵斌，到泰山会案的吴志强、金杰。这些案子能赢，最关键的点在哪里？”

    林晚儿几乎没有思考，脱口而出：“吹哨人。是他们从内部拿出了最致命的证据。”

    “没错，是吹哨人。”程鹤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找到了我们。我们有能力保护他们，甚至为他们安排好后路。但那些没有找到我们的吹哨人呢？他们的下场是什么？”

    林晚儿的眼神微微一黯。

    她当然知道。在灯塔基金会，她接触过太多类似的求助。那些人，在揭露了黑幕之后，迎来的不是鲜花和掌声，而是冰冷的报复。被开除、被行业封杀、被诬告、被泼脏水，甚至家人都受到牵连。

    “我接了一个终极任务。”程鹤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推动《企业内部吹哨人保护法》的立法。”

    林晚儿的瞳孔猛地一缩，她怀里抱着的文件夹都险些滑落。

    推动立法？！

    这四个字的分量，让她一瞬间有些呼吸困难。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和打官司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打官司，是在现有的规则框架内，寻找胜利的路径。而推动立法，是去创造和改变规则本身！

    这要面对的，将是何等恐怖的阻力！

    “你……你疯了？”她下意识地说道，但随即又摇了摇头，看着程鹤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她知道，他不是疯了，他是认真的。

    “或许吧。”程鹤自嘲地笑了笑，“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我不想再看到下一个王建军在把U盘交给我的时候，手抖得像是在递交自己的遗书。我也不想再看到下一个金杰，因为良心的谴责而精神崩溃。”

    “一个健康的社会，应该有一套机制，去保护那些敢于说真话的人。而不是让他们在吹响哨子之后，就被黑暗吞噬。”

    林晚儿沉默了。她静静地看着程鹤，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她终于明白，程鹤所说的“新案子”，究竟是什么了。

    这不是一个案子，这是一场战争。

    一场以整个社会陈旧的观念和庞大的利益集团为对手的战争。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将文件夹重新抱紧，眼神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和干练。

    “我明白了。”她说道，“你需要什么？”

    程鹤赞许地看着她，他就知道，林晚儿永远是他最默契的战友。

    “我需要一块石头。”程鹤伸出一根手指，“一块足够坚硬、足够沉重、足够有代表性的奠基石。我需要一个案子，一个能把‘吹哨人困境’最残酷、最真实的一面，血淋淋地撕开，摆在全社会面前的案子。”

    “这个案子，必须具备几个特点。”程鹤的思维变得无比清晰，像是在勾勒一张作战地图。

    “第一，吹哨人所揭露的事件，必须关乎重大公共利益。越大越好，最好是能让每一个普通人都感同身受，感到后怕。”

    “第二，吹哨人本身，必须是无可指摘的。他不能像吴志强那样，本身也参与其中，带着报复或者自保的目的。他必须是纯粹的，是出于良知和责任感。”

    “第三，他所遭受的报复，必须是极其惨烈、极其不公的。要能激起所有人的愤怒和同情。”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报复他的企业，必须足够强大，是行业内的巨头，这样才能凸显出个人在庞大利益集团面前的渺小和无力，才能让这场诉讼，具备挑战‘歌利亚’的象征意义。”

    程鹤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颗钉子，精准地钉在了问题的核心上。

    “我要用这个案子，来敲开立法的大门。我要让所有人看到，没有保护，吹哨人的下场就是万劫不复！我要让这个案子，成为推动立法的舆论风暴的中心！”

    林晚儿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的眼神里也燃起了火焰：“我明白了。灯塔基金会成立以来，收到了全国各地数千份求助申请。我会立刻组织人手，按照你说的这几个标准，进行筛选。一定能找到最合适的那个。”

    “去吧。”程鹤说道，“这件事，是我们接下来所有工作的重中之重。”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鹤鸣律师事务所，尤其是灯塔基金会所在的部门，都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忙碌之中。

    一箱箱的卷宗被从档案室里搬了出来，堆满了整个会议室。林晚儿带着基金会的几个核心律师和助理，没日没夜地进行着筛选和甄别。

    求助的信件和邮件，像雪花一样。

    有举报小作坊用地沟油的厨师，被老板找人打断了腿。

    有揭露P2P平台资金盘的程序员，被公司以敲诈勒索罪反告，至今还关在看守所里。

    有曝光化工厂偷排致癌废水的技术员，全家都收到了匿名的死亡威胁，不得不连夜搬家，远走他乡。

    每一个案子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和一颗被践踏的良心。

    这些案子，都足够惨，也足够不公。但似乎，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程鹤所说的“引爆全社会”的重量级。

    直到第三天下午。

    林晚儿拿着一份薄薄的、只有十几页纸的卷宗，快步走进了程鹤的办公室。她的脸色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愤怒。

    “程鹤，我想，我找到了。”

    她将那份卷宗，放在了程鹤的办公桌上。

    程鹤抬起头，看到她严肃的表情，心中一动，接过了卷宗。

    封面上，用黑色的宋体字打印着几个字。

    求助人：李文博。

    被诉方：康泰生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

    “康泰生物？”程鹤的眉毛微微一挑。

    这个名字，他如雷贯耳。

    国内生物制药和疫苗生产领域当之无愧的龙头老大，市值数千亿的庞然大物。其生产的几种儿童疫苗，几乎占据了国内市场的半壁江山。可以说，国内绝大多数的年轻父母，都给自己的孩子注射过康泰生物的疫苗。

    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和每一个家庭都息息相关的巨无霸企业。

    程鹤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他翻开了卷宗的第一页。

    李文博的照片映入眼帘。那是一个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瘦，眼神中透着一股学者特有的儒雅和严谨。照片的背景，似乎是一个挂满了各种奖状和专利证书的办公室。

    卷宗里，是李文博用打印机打出来的自述信，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宣泄，只是在冷静地陈述着事实。

    但就是这冷静的陈述，却让程鹤看得脊背阵阵发凉。

    李文博，男，五十二岁，生物化学博士，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