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审，似乎已经进入了垃圾时间。

    然而，面对仲裁长的质询和对手的得意，程鹤的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他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反而像是等待这个时刻，已经等了很久。

    “审判长，我理解您的疑问，也理解被告代理人的……嗯，‘自信’。”程鹤不紧不慢地回敬了一句。

    他转向自己的助理，点了点头。

    助理立刻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份用牛皮纸袋密封好的、厚达上百页的文件，双手呈递给了法警。

    “审判长，我现在向法庭提交一份，足以证明‘行业封杀’并非我方臆测，而是真实存在的、致命的客观事实的证据。”

    金世杰的眉头，第一次皱了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那份文件，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那是什么？

    仲裁长接过文件，拆开密封，露出了里面装订整齐的报告。

    封面上，一行醒目的标题，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关于中国生物医药行业特殊人才聘用倾向性的匿名调查报告》

    落款是：汉东市东方明正市场调查有限公司。

    仲裁长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他快速地翻阅着报告，脸上的表情，也从最初的疑惑，逐渐变成了震惊。

    金世杰再也坐不住了，他立刻向法庭申请，要求查阅这份证据。

    当一份副本被送到他手上时，他迫不及待地翻开，只看了两页，他的脸色，就彻底变了。

    程鹤的声音，在此时恰到好处地响起，如同敲响的丧钟。

    “审判长。我方深知，要证明一个巨头企业对个人进行‘行业封杀’，是何其的困难。因为这种行为，往往是无形的，是通过人情、资本、行业地位等非正式渠道来完成的，几乎不可能留下直接的证据。”

    “但是，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

    “为了证明这种封杀行为的客观存在性及其致命后果，我方委托了国内最专业的第三方市场调查公司，耗时一个月，对全国范围内，一百二十家规模以上生物医药企业的人力资源主管或招聘负责人，进行了一场完全匿名的、线上线下相结合的问卷调查。”

    程鹤拿起自己面前的一份报告副本，缓缓念道：“本次调查的核心问题有两个。”

    “问题一：贵公司在招聘核心技术人才时，如果发现一位候选人各方面能力都非常优秀，但其履历上，有过向监管部门实名举报前东家，并导致前东家遭受重大处罚的经历。请问，您的录用倾向是？”

    “A，优先录用。B，不受影响，正常评估。C，倾向于不录用。D，绝对不会录用。”

    程鹤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已经变得铁青的金世杰，一字一句地公布了那个冰冷到令人窒息的结果。

    “调查报告显示，选择A和B，也就是认为不受影响的，合计占比，仅为11.7%。”

    “而选择C，倾向于不录用的，占比35.8%。”

    “选择D，绝对不会录用的，占比，高达43.5%！”

    “也就是说，”程鹤的声音陡然提高，“有接近80%的行业HR，会因为‘举报前东家’这一行为，而直接将一名顶尖人才，拒之门外！”

    整个法庭，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个赤裸裸的数据给惊呆了。

    程鹤没有停下，他翻到了报告的下一页。

    “问题二：您认为，导致您做出不录用选择的主要顾虑是什么？”

    “调查结果显示，排在第一位的顾虑，是‘担心其职业忠诚度，可能再次泄露公司机密’，占比72%。”

    “排在第二位的顾虑，是‘避免因此得罪其前东家，给公司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占比65%。”

    程鹤“啪”的一声，将报告合上，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仲裁长的眼睛，声音雄浑如钟。

    “审判长！各位仲裁员！这份冰冷的数据，已经胜过了一切雄辩！”

    “它无可辩驳地证明了，‘行业封杀’，它不是一个形容词，不是一个网络段子，它是一个客观存在的、冰冷的、残酷的现实！”

    “它就像一个看不见的绞索，一旦套在了一个人的脖子上，就会彻底扼杀掉他所有的职业前途，让他空有一身才华，却报国无门，求生无路！”

    “康泰生物或许没有发过一份红头文件，但他们开除李文博的那份公告，他们在这个行业内呼风唤雨的地位，本身就是一份最有效、最致命的‘封杀令’！他们利用了整个行业这种‘劣币驱逐良币’的懦弱共识，兵不血刃地，完成了对一个英雄的社会性处决！”

    “如果今天，我们的法律，对这种行为都视而不见，都认为它‘于法无据’，那我们究竟是在保护什么？又是在惩罚什么？！”

    “啪！”

    程鹤合上报告的声音，在死寂的仲裁庭里，显得格外清脆，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对面金世杰的脸上。

    这位在国内劳动法领域呼风唤雨的金牌大状，此刻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铁青”来形容，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愤怒、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酱紫色。

    他引以为傲的、建立在现行法律条文上的逻辑壁垒，被程鹤用一种他从未想过、也最为不屑的方式，从外部，用最野蛮的姿态，给硬生生砸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他想反驳，想说这份所谓的调查报告不具备法律上的证据效力，想说它抽样不科学，想说它结论有诱导性……他可以找出一百个程序上的瑕疵来攻击这份报告。

    但是，他知道，没用了。

    当那冰冷的、接近80%的数据被程鹤念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输了。

    他输的不是法律，而是人心。

    仲裁长的眼神变了，他看着程鹤，目光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深思。旁听席上那些媒体记者的相机，更是像疯了一样，对着那份报告和程鹤的脸，闪个不停。

    他们知道，今天，他们见证的，将是一个足以载入中国法制新闻史的标志性时刻。

    庭审，在一种诡异的僵持气氛中，宣布暂时休庭。

    金世杰几乎是逃也似地，在助理的簇拥下，快步离开了仲裁庭。他甚至没有勇气再回头看一眼那个平静地坐在原告席上，仿佛什么都没做的程鹤。

    而李文博，这位被折磨了数月，几乎已经心死的科学家，此刻正用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看着程鹤的侧脸。他的嘴唇在颤抖，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伸出手，想要抓住程鹤的胳膊，却又因为太过激动而停在半空。

    他原以为，自己只是来打一场必输的官司，只是为了争一口气。他从未想过，有人会用这种方式，将他所遭受的那种无形的、无法言说的痛苦，如此清晰、如此震撼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程鹤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对他温和地笑了笑，轻轻说了一句：“李老师，法庭上的战斗，只是上半场。现在，下半场，开始了。”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一辆黑色的奥迪A8L，平稳地行驶在返回市中心的路上。

    林晚儿开着车，时不时地通过后视镜，看一眼后座的程鹤。

    从离开仲裁庭开始，程鹤就一直在打电话。他的通话对象，都不是律师，而是几个林晚儿也只在财经和时政新闻上见过的名字。

    “徐哥，是我，程鹤。”程鹤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完全没有了法庭上的锋芒毕露，反而带着一种老友间的熟稔，“对，今天庭上的事，你应该听说了。……不，那份报告，只是开胃菜。”

    电话那头，是《南方周末》深度调查部的首席记者，老徐。一个以笔杆子犀利，敢于触碰硬骨头而闻名新闻圈的硬汉。

    “我这里，有更完整的故事。一个关于英雄和代价的故事。”程鹤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眼神却深邃如海，“我把李文博先生所有的资料，包括他当初的举报材料，以及他这半年来的所有遭遇，都整理好发给你。我只有一个要求，我不要一篇简单的法律新闻，我要一篇能让所有为人父母者，都感同身...身受的深度报道。”

    “明白，程老弟，你放心。”电话那头，老徐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这个题材，我们跟了很久，就缺一个能把盖子彻底揭开的人。你把东西给我，三天之内，我给你搞出个王炸来！”

    挂了电话，程鹤没有停歇，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喂，王总编吗？我是君诚的程鹤。……对，有个事，想请您旗下的‘冰点周刊’帮个忙……”

    “李姐，睡了没？有个大新闻，你们‘新京评论’肯定感兴趣……”

    一个又一个电话打出去，程鹤就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在法庭这个主战场陷入僵持的时刻，果断地开辟了第二条，也是更具毁灭性的战线。

    舆论的法庭。

    他深知，单靠一份调查报告，或许能让仲裁庭的法官们内心动摇，但不足以撼动根深蒂固的法律条文。要想赢下这场官司，要想为后续的立法铺平道路，他就必须将这场战斗，从一个小小的仲裁庭，上升到整个社会层面。

    他要让康泰生物，为他们的傲慢和残忍，付出他们无法承受的代价。

    他要让李文博的遭遇，成为点燃全民怒火的那一根导火索。

    林晚儿安静地开着车，听着程鹤打完最后一个电话。她将车平稳地停在了一个路口的红灯前，才轻声开口：“你把所有的宝，都压在舆论上了？”

    “不。”程鹤摇了摇头，身体向后靠在柔软的座椅上，闭上了眼睛，似乎有些疲惫，“我不是在赌博。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然后，把审判的权力，交给人民。”

    ……

    三天后。

    一个寻常的周三清晨。

    无数人像往常一样，在上班的地铁上，在吃早餐的间隙，习惯性地打开手机，浏览着当天的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