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说“异想天开”，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有问题吗？”程鹤的语气很平静，仿佛他写的不是一份石破天惊的诉状，而是一份普通的租房合同。

    “没、没问题……”工作人员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手指重新在键盘上敲击起来。但她的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知道，汉东市的法律界，恐怕要因为这份诉状，迎来一场大地震了。

    事实，也正如她所料。

    君诚律所起诉康泰生物的案子，一经立案，就像一颗深水炸弹，在整个法律圈，尤其是专攻劳动法的律师圈子里，炸开了锅。

    “疯了吧？程鹤这是要干嘛？把‘行业封杀’当成一个独立的诉因来打？我们现行的哪条法律给了他这个依据？”

    “《劳动合同法》里可没这条。他想往《侵权责任法》上靠？可侵权行为的构成要件是什么？康泰生物怎么侵权了？难道他们还能按着别的公司的头，不让他们招人吗？这因果关系怎么证明？”

    “我猜他是想打‘名誉权侵犯’，但康泰只是内部公告开除了李文博，理由是泄露商业机密。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但在法律上，这很难说构成了对李文博名誉的公开诋毁啊。”

    “一千万精神索赔？他以为这是在美国打集体诉讼吗？国内的精神损害赔偿，能判个十万都算顶天了。他这是在哗众取宠，想制造舆论压力吧！”

    一时间，各种法律论坛、律师交流群里，充满了对这个案子的讨论。绝大多数的观点，都是不看好。很多人佩服程鹤的勇气和创意，但从理性的法律分析角度，都认为他这一步棋，走得太过激进，几乎没有胜算。

    这就像是在一片没有航道、布满暗礁的海域里，试图开辟出一条全新的航线，稍有不慎，就会船毁人亡。

    而作为被告的康泰生物，这个市值数千亿的庞然大物，在最初的错愕之后，也迅速做出了反应。

    他们的反应，充满了巨头企业一贯的傲慢和强硬。

    他们没有选择低调和解，而是直接聘请了国内最负盛名的劳动法律师团队——来自京州的“中恒律所”的金牌合伙人，金世杰团队。

    金世杰，年近五十，在劳动法领域深耕二十余年，以其逻辑缜密、风格强悍、善于从程序上瓦解对手而著称。他经手过的案子，几乎都是各大企业应对棘手劳资纠纷的经典案例。让他出马，本身就代表了康泰生物誓要将这场官司打到底，并且要赢得漂漂亮亮的决心。

    消息传出，法律圈内那些原本还对程鹤抱有一丝幻想的人，也彻底沉默了。

    程鹤对上金世杰，一个是以奇招制胜的“屠龙者”，一个是以正合、守正出奇的“规则大师”。这本身就是一场火星撞地球般的对决。

    但这一次，程鹤选择的战场，是一片没有规则的荒原。而金世杰，恰恰是玩弄规则的顶级高手。

    所有人都觉得，程鹤悬了。

    ……

    开庭的日子，很快到来。

    汉东市劳动人事争议仲裁委员会的仲裁庭里，座无虚席。旁听席上，不仅有各大媒体的记者，更坐满了来自汉东市各大律所的律师，他们都是来观摩这场世纪对决的。

    程鹤依旧是一身笔挺的西装，坐在原告代理席上。他的表情平静如水，仿佛外界的喧嚣与他无关。

    坐在他身边的，就是李文博。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首席科学家，像是苍老了十岁。他的头发白了大半，原本儒雅的面容上，刻满了深深的疲惫和憔悴。他有些紧张地攥着拳头，手心全是汗。如果不是程鹤在开庭前对他说的那句“相信我”，他甚至没有勇气走进这个法庭。

    而在他们对面，被告席上，则是金世杰和他带领的精英团队。

    金世杰穿着一身昂贵的定制西装，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透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甚至没有正眼看过对面的程鹤，只是在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面前的文件，姿态从容得像是在自家的书房。

    “现在开庭！”

    随着仲裁长的法槌落下，庭审正式开始。

    在简单的陈述了第一项关于违法解雇的诉求后，程鹤话锋一转，将矛头直指本案的核心。

    “审判长，各位仲裁员。”程鹤站起身，声音清晰而沉稳，回荡在安静的法庭里，“今天，我的当事人李文博先生坐在这里，他不仅仅是为了讨要一笔赔偿金。他更是为了讨还一个公道，一个作为劳动者的基本尊严！”

    “我的当事人，出于一个科学家的良知，一个公民的责任感，揭露了康泰生物生产销售伪劣疫苗，意图将五十万名儿童置于巨大风险之下的恶劣行径。他是一位英雄！他的行为，为社会避免了一场难以估量的公共卫生灾难！”

    “然而，这位英雄，等来的不是嘉奖，而是来自康泰生物的，一场蓄意的、恶毒的、全方位的绞杀！”

    程鹤的语调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然的正气。

    “他们以一纸所谓的‘泄露商业机密’的公告，将英雄污名化为叛徒！但这还不够！他们利用自己在行业内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向所有同业公司、科研机构、猎头公司，释放了一个明确的信号——谁敢录用李文博，谁就是康泰生物的敌人！”

    “他们斩断了我的当事人所有的职业道路，让他从一个行业顶尖的科学家，变成了一个无人敢用的‘瘟神’！他们甚至将黑手伸向了他的家庭，让他正在攻读博士的儿子，在学校受到排挤和刁难！这，就是行业封杀！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比任何暴力都更加残忍的软暴力！”

    “我请求法庭认定，这种以优势地位为依托，系统性地、永久性地剥夺一个劳动者从业机会的行为，已经远远超出了企业自主用工权的范畴！它实质上构成了一种新型的、更为隐蔽的就业歧视！它严重侵犯了我的当事人作为公民所享有的平等就业权！更是对他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人格尊严，进行了无情的践踏！因此，我们依据《侵权责任法》的相关规定，主张康泰生物的行为，构成了对一般人格权的严重侵犯！”

    程鹤的陈述，掷地有声。旁听席上，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所有人都被他这番极具煽动性，却又试图与法理紧密结合的论述给震撼到了。

    然而，被告席上的金世杰，脸上却露出了一抹讥讽的笑容。

    轮到他发言时，他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

    “审判长，刚才听了对方律师一番慷慨激昂的……嗯，姑且称之为‘演讲’吧，我深受感动。”

    他一开口，就带着一股浓浓的嘲讽意味。

    “但是，感动归感动，法律归法律。我们是在一个严肃的法庭上，不是在举办什么道德模范表彰大会。”

    “首先，关于解除劳动合同。我方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李文博先生在职期间，严重违反了与公司签订的《保密协议》，将属于公司核心商业机密的疫苗检测数据，擅自泄露给第三方。我方依据公司规章制度和《劳动合同法》的相关规定，解除其劳动合同，程序合法，事实清楚，于法有据。”

    “至于对方律师创造性地提出的所谓‘行业封杀’……”金世杰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请问程律师，这个词，是出自《劳动法》第三条，还是《劳动合同法》第五款？据我所知，我国现行的任何一部法律里，都没有对这个模糊的、情绪化的网络词汇，进行过任何定义和规制。”

    “我的当事人，康泰生物，依法解除了与李文博先生的劳动关系。之后，李文博先生要去哪里求职，有没有公司愿意聘用他，那是他自己的事，也是其他公司的自由。市场经济，双向选择。难道程律师的意思是，康泰生物还有义务，给一个给公司造成了数亿元商誉和经济损失的‘前员工’，写推荐信，帮他找工作吗？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程律师用了很多极具煽动性的词汇，比如‘绞杀’、‘黑手’、‘软暴力’。但证据呢？证明康泰生物‘绞杀’他的证据在哪里？证明康泰生物伸出‘黑手’的证据又在哪里？法律，是讲证据的。没有证据，再漂亮的言辞，也只是空中楼阁。”

    金世杰的目光，如同手术刀一般，精准地刺向程鹤的论证核心。

    “最后，我方在此严正声明。”他的语气陡然转冷，“李文博先生的举报行为，是否是所谓的‘英雄行为’，我们暂且不论。但他违反保密协议，给康泰生物造成的巨大商誉损失和直接经济损失，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我方，保留对其提起反诉，要求其赔偿全部损失的权利！”

    轰！

    金世杰的话，再次在法庭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倒打一耙！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

    李文博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身体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明明是做了正确的事，最后却要面临被索要巨额赔偿的下场。

    程鹤伸出手，在桌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安心。

    庭审的局势，瞬间逆转。

    仲裁长的眉头也紧紧皱起，他看向程鹤，用一种严肃的口吻问道：“原告代理人，被告代理人提出的质疑，非常关键。你方主张的‘行业封杀’，缺乏直接的法律依据。同时，你方指控被告实施了封杀行为，那么，请你向法庭，出示你的证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程鹤身上。

    金世杰的嘴角，勾起一抹胜利的微笑。他知道，自己已经抓住了对方的死穴。所谓的“行业封杀”，根本就是一种无法被证明的潜规则。你怎么可能拿到一份康泰生物通知其他公司不要录用李文博的红头文件？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举证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