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高潮，现在才要开始。

    程鹤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或激动、或震惊、或期待的脸庞。他的声音，不再像刚才那样激昂，而是变得低沉，却更具穿透力。

    “我知道，在座的各位，还有电视机前、网络前的所有人，可能会觉得，法律，离我们很远。法条，是冰冷的，是枯燥的。”

    “所以今天，在这里，我不打算跟大家谈太多高深的法理，也不想去引述那些复杂的法律条文。”

    “我想给大家，讲几个故事。”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能让人瞬间安静下来的魔力。

    “第一个故事，我想大家已经很熟悉了。他叫李文博，一个普通的药物研发员。他有爱他的妻子，有即将出生的孩子，有一个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

    “他只是，在面对良知和利益的选择时，选择了前者。他只是，在看到自己的同胞，可能会因为有严重副作用的药物而承受痛苦时，选择了说出真相。”

    “他做错了什么吗？”

    程鹤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没有。他是个英雄。但是，我们的社会，给了这位英雄什么？”

    “是公司的解雇和追杀，是同行的排挤和污蔑，是走投无路的绝望，是最后，用生命，才换来了真相的大白于天下。”

    “他赢了官司，却输了自己的人生。”

    程鹤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我常常在想，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当初，在我们国家的法律中，有一部专门的《吹哨人保护法》。如果这部法律，能够在他发出警告的第一时间，就为他提供最严密的人身保护；如果这部法律，能够让企业在对他进行打击报复时，面临巨额的惩罚性赔偿；如果这部法律，能够为他设立一个安全的举报通道，让他不必以身犯险……”

    “那么，李文博今天，是不是就可以像我们一样，坐在这里，陪着他的妻子，抱着他的孩子，享受一个普通人，本该拥有的一切幸福？”

    会场里，一片死寂。

    许多感性的女记者，已经忍不住开始擦拭眼角。

    “李文博的故事，不是个例。”程鹤的声音，变得更加沉重。

    “在我做律师的这些年里，我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人。”

    “我见过，一个食品公司的质检员，因为举报公司使用过期原料，而被公司找人打断了腿，一辈子只能与轮椅为伴。”

    “我见过，一个上市公司的财务，因为不愿做假账，向上级部门实名举报，结果被公司以‘泄露商业机密’为由告上法庭，不仅丢了工作，还背上了巨额的债务。”

    “我见过，一个化工厂的普通工人，因为看不惯工厂常年向河里偷排高污染的废水，拍下证据交给了环保部门，结果第二天，他上小学的女儿，就在放学的路上，被一辆来路不明的摩托车，撞成了重伤。”

    程鹤没有指名道姓，他只是在平静地讲述。

    但每一个故事，都像一把血淋淋的刀子，插进在场所有人的心脏。

    这些，不是新闻里的冰冷文字，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正在承受的苦难。

    “他们，都是我们身边最普通的人。是父亲，是丈夫，是儿子。他们唯一的‘错误’，就是比我们多了一点点良知，多了一点点勇气。”

    “他们挺身而出，保护了我们所有人的利益。保护了我们餐桌上的安全，保护了我们投资者的血汗钱，保护了我们赖以生存的蓝天和绿水。”

    “可是，我们，又是怎么保护他们的呢？”

    程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悲愤，带着一丝质问，响彻整个会场。

    “我们让他们，在为我们流血之后，还要独自流泪！我们让他们，在说出真相之后，却要面临走投无路的绝境！”

    他的目光如炬，扫过全场，最后，他停顿了片刻，用尽全身的力气，向所有人，也向这个时代，发出了最后的，也是最振聋发聩的拷问：“我想问问在座的各位，也想问问我们每一个人！”

    “如果一个社会，让英雄流血又流泪，让说真话的人，走投无路！”

    “那么，当下一个谎言和罪恶来临的时候，还会有谁，愿意为我们，挺身而出？！”

    这句问话，如同惊雷，在每一个人的头顶炸响。

    整个会场，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

    所有人都被程鹤这最后一句问话，给彻底击中了。

    是啊。

    如果连李文博这样的英雄，最后的结局都是如此惨烈。

    那么下一次，当危险来临时，谁还敢站出来？

    谁还愿意站出来？

    寂静，持续了足足十几秒。

    随后，不知道是谁，第一个站了起来，用力地鼓掌。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掌声，从稀稀拉拉，到汇成一片。

    最终，整个新闻发布厅里，所有的人，无论是记者，是工作人员，还是主席台上的方校长、刘书记，全都自发地站了起来。

    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响彻了整个会展中心。

    无数的闪光灯，再次疯狂地亮起，这一次，它们记录下的，不再仅仅是一个新闻人物，而是一个即将开启新时代的，历史性的瞬间。

    掌声中，程鹤站在主席台的中央，他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

    他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将不同。

    新闻发布会掀起的滔天巨浪，还未平息，程鹤就已经按下了快进键。

    他没有给舆论留下太多发酵和冷却的时间，也没有沉浸在那种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虚幻满足感中。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从喊出那句口号，到真正让那部法律落地，中间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

    发布会结束的第二天，江城最顶级的写字楼“环球中心”三十六层，程鹤的“鹤鸣律师事务所”里，一场规模浩大的“腾笼换鸟”开始了。

    律所里最敞亮、视野最好、占据了整个南面的半层办公区，被程鹤毫不犹豫地清空了。原本在这里办公的，都是律所里最资深的合伙人律师，他们的办公室里，摆满了各种奖杯、名贵的红木办公桌和价值不菲的艺术品。

    但在程鹤一道不容置喙的命令下，这些东西在二十四小时内，被全部搬离。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张张巨大的白色会议长桌，和几乎铺满了整面墙壁的巨型白板。崭新的咖啡机被运了进来，散发出浓郁的香气。高速打印机、投影仪、碎纸机……所有现代化的办公设备，一应俱全。

    律所的员工们，看着这番天翻地覆的景象，一个个目瞪口呆。

    “程律这是……疯了？这半层楼，一年的租金都够在二线城市买套别墅了，就这么腾出来，给那个什么……智库用？”

    “你懂什么！这叫格局！程律现在要做的，是能写进历史书里的大事，区区一点租金算什么？”

    “就是，没看方校长、刘书记那些大人物都来了吗？以后咱们律所，可就不一样了！”

    议论声中，一个崭新的、散发着精英气息和使命感的“战争指挥部”，迅速成型。

    “立法推动智库”，正式投入运转。

    从这一天起，接下来的大半年时间里，环球中心三十六层，成为了整个江城，甚至整个中国，思想碰撞最激烈、智慧浓度最高的地方。

    这里，没有上下级，没有客套的寒暄，只有最纯粹的、为了同一个目标的激烈交锋。

    ……

    “我反对！”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智库的会议室里，气氛却紧张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方怀德校长，这位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法学泰斗，此刻却激动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白板上的一行字，声音都有些发颤。

    白板上，用加粗的黑笔写着——“吹哨人”定义第一稿：为维护国家利益、社会公共利益，向特定机关或社会公众，揭露其所在单位或相关组织存在违法、犯罪或损害公共利益行为的内部知情人。

    “这个定义，太狭隘了！问题很大！”方校长扶了扶眼镜，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什么叫‘内部知情人’？这个‘内部’的范围怎么界定？一个已经离职的员工算不算？一个与该单位有业务往来的供应商算不算？一个偶然得知内情的普通市民，他算不算？”

    “如果把范围限定得太死，那我们这部法律，从根子上就出了问题！它会把很多真正勇敢的人，排除在保护范围之外！”

    坐在他对面的，是那位曾经的对手，宏远集团前法律顾问，张承业。

    此刻的张承业，早已没了当初在法庭上的盛气凌人。他穿着一身普通的休闲装，面前摆着厚厚一摞资料，神情专注而严谨。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沉声反驳道：“方校长，我理解您的顾虑。但从法律实务的角度出发，定义，必须清晰，必须有明确的边界。如果我们把范围扩得太大，‘吹哨人’的身份被滥用怎么办？”

    “比如，一个商业竞争对手，恶意收买对方公司的员工，捏造一些所谓的‘内幕’进行举报，以此来打击对手。这种情况，我们也要保护吗？这会不会变成一种合法的商业攻击手段？到时候，企业的正常经营秩序，谁来保障？”

    张承业的话，一针见血。

    他身后几位同样是律师出身的智库成员，纷纷点头表示赞同。他们太清楚在现实中，法律的漏洞会被人如何利用了。

    “这不就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问题吗？”另一位来自社科院的教授立刻加入了战局，“我们既要保护真正的英雄，也要防范别有用心的小人！这其中的平衡点，才是关键！”

    “平衡？说得轻巧！”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经济学家，敲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一堆复杂的数据模型，“我做过测算，如果把举报门槛降得太低，企业为了防范恶意举报，所付出的合规成本、法务成本，将会呈指数级上升！这些成本，最终会转嫁到谁身上？还是消费者！这同样是损害公共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