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的办公室里，那面墙上曾经挂满的、记录着一场场辉煌胜利的锦旗和判决书，全都被他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整面墙的、顶天立地的书架。

    上面摆满的，不再是具体的案卷，而是一本本厚重的法学专著。

    《论法的精神》、《法理学的范围》、《法律的正当程序》……

    这些在法学院里被奉为圭臬，却在现实的法律实践中常常被束之高阁的理论书籍，如今成了程鹤每天面对的“新敌人”。

    他正试图从这些人类智慧的结晶中，为自己找到一条全新的道路。

    林晚儿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程鹤靠在椅背上，手里捧着一本翻得起了角的《财产权的理论基础》，看得极其专注。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边，那张曾经总是紧绷着的侧脸，此刻线条柔和，神情沉静。

    林晚儿的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了。

    成为律所合伙人之后，她迅速地成长起来，主动接过了律所大部分的日常管理和案件筛选工作，努力地为程鹤隔绝掉外界不必要的纷扰，让他能专注于他想做的事情。

    她知道，他想做什么。

    他想做那个，为时代立法的人。

    “程律师，”她轻声开口，“有两位当事人，情况比较特殊，我觉得……你可能会感兴趣。”

    程鹤的目光，缓缓从书本上移开，望向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了以往那种急于寻找目标的攻击性，反而多了一种学者的审慎和探究。

    “说来听听。”

    “是一对老夫妇，他们的儿子……不久前去世了。”林晚儿的语气有些沉重，“他们想继承儿子留下的一些……特殊的遗产。”

    “特殊的遗产？”程鹤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是的，”林晚儿点了点头，将一份刚刚整理好的会谈纪要递了过去，“数字遗产。”

    程鹤接过纪要，目光落在“数字遗产”这四个字上，眼神里那丝审慎，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他知道，他一直在等的那个“靶子”，或许，自己送上门来了。

    “让他们进来吧。”

    ……

    几分钟后，在一名律所志愿者的带领下，一对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夫妇，拘谨地走进了程鹤的办公室。

    男人大概五十多岁，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夹克，背脊挺得笔直，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紧抿的嘴唇，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悲痛和强撑。女人跟在他身后，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眼袋浮肿，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帆布袋，仿佛那里装着她全部的依靠。

    他们一走进来，就被这间宽敞明亮、充满书卷气的办公室震慑住了，脚步都变得有些迟疑，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叔叔，阿姨，请坐。”程鹤站起身，主动迎了上去，指了指待客区的沙发。他的声音很温和，没有丝毫顶级律师的压迫感。

    老夫妇俩对视了一眼，这才小心翼翼地在沙发的边缘坐下，身体绷得紧紧的。

    林晚儿为他们倒了两杯温水，放在他们面前。

    “谢谢，谢谢林律师。”男人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他显然还记得之前接待他们的林晚儿。

    “叔叔，您别客气。”林晚儿柔声安慰道，“您慢慢说，不着急。”

    男人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才缓缓开口。

    “程律师，我们……是来为我儿子，李浩，讨个公道的。”

    他说着，身旁的妻子再也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肩膀开始剧烈地抽动，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男人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拍了拍妻子的后背，眼圈也红了。

    “我儿子……他是个好孩子，真的。从小就聪明，懂事，是我们全家的骄傲。”男人的声音开始颤抖，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一字一句地讲述着。

    他们的儿子，李浩，今年才二十八岁。

    一个在外人看来，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国内顶尖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一毕业就进入了国内最大的游戏公司“幻游科技”，参与核心项目的研发。

    但他不满足于当一个大公司的螺丝钉，他有自己的梦想，想做一款真正属于自己的、有灵魂的游戏。于是，他辞掉了外人羡慕的工作，用自己所有的积蓄，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些钱，开了一家小小的游戏工作室。

    为了梦想，他几乎是把命都豁出去了。

    “‘996’……程律师，您知道什么是‘996’吗？”男人抬起头，看着程鹤，眼神里充满了血色的控诉，“我儿子，他过的不是‘996’，他过的是‘007’！一天24小时，一周7天，他几乎就没离开过那台电脑！”

    “我们劝过他，让他别那么拼，身体要紧。可他总说，‘爸，妈，快了，就快成功了’。他说，等他的游戏上线了，赚了钱，就把欠的债都还了，然后接我们去城里享福……”

    说到这里，男人再也说不下去，用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脸。

    身旁的妻子，从那个帆布袋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了一张死亡证明，递了过来。

    林晚儿接过来，看了一眼，然后默默地递给了程鹤。

    死因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字：过劳死。

    程鹤的目光，在那三个字上停留了很久。

    他仿佛能看到，一个年轻的、充满才华和梦想的生命，是如何在无休止的加班和压力下，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琴弦，最终，崩然断裂。

    “我们整理他遗物的时候，才发现……”男人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他除了欠下的一些债，几乎什么都没留下。房子是租的，银行卡里也没几个钱。他所有的心血，都在他的电脑里，在他的游戏账号里。”

    “游戏账号？”程鹤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对！”男人像是找到了重点，情绪激动了起来，“是一款叫《神魔纪元》的游戏，现在火遍全世界，就是他以前那个公司，幻游科技开发的。我儿子是那里的顶尖程序员，也是最厉害的玩家！”

    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打印出来的彩色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华丽铠甲、手持发光巨剑的游戏角色，威风凛凛地站在一座魔城的顶端。

    “我听他朋友说，我儿子这个账号，是全服务器都排得上号的。里面那些装备、皮肤，好多都是绝版的，再也买不到了。光是这些东西，在网上的交易平台，就有人出价……出价好几百万！”

    “几百万”这个数字，从这个朴实男人的嘴里说出来，显得那么不真实。

    “还有，”他像是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急切地补充道，“更重要的是他电脑里的东西！他工作室的合伙人告诉我们，小浩他……他利用业余时间，给那个《神魔纪元》写了很多优化的代码，还有好几个新玩法的设计雏形。那些东西，商业价值非常高，如果卖给幻游科技，或者别的公司，可能……可能值更多的钱！”

    程鹤的眼神，越来越亮。

    他知道，这案子的核心，来了。

    一边，是凝聚了玩家无数心血和金钱的虚拟财产。

    另一边，是具有明确商业价值的、由个人创造的数字知识产权。

    这两样东西，在飞速发展的数字时代，几乎每个人都会接触到，但它们在法律上的归属，却是一片巨大的、模糊的空白区。

    “我们想着，儿子不在了，这些东西，就是他留下的念想。”李浩的母亲，张兰，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嘶哑而微弱，“而且……他生前为了创业，欠了亲戚朋友不少钱。我们老两口没什么本事，就想着，能不能把这些东西继承下来，变卖了，替他还上债。人死账不能烂，不能让他走了，还背着骂名……”

    这是一个再朴实不过的愿望。

    为儿子保留念想，替儿子还清债务，维护他最后的名声。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卑微的愿望，却撞上了一堵冰冷的、坚硬的墙。

    “我们找到了那个……幻游科技。”李建军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们把情况都跟他们说了，想着他们是我儿子以前的公司，总该念点旧情吧？结果……”

    他的脸上，露出了悲愤交加的神情。

    “他们的法务部，接待了我们。几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客客气气的，但说出来的话，比刀子还冷！”

    “他们拿出来一份东西，说是……用户协议。”张兰接过话头，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不解，“好厚一沓，比新华字典还厚！上面的字，比蚂蚁还小。他们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条给我们看……”

    她的嘴唇哆嗦着，似乎在回忆那句让她如坠冰窟的话。

    程鹤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份会谈纪要上。林晚儿已经将那条核心条款，用红笔标了出来。

    “根据协议，用户对游戏账号及账号内所有虚拟物品，只拥有使用权，而所有权，归本公司所有。”

    程鹤的瞳孔，猛地一缩。

    只听李建军用一种近乎于嘶吼的、压抑着巨大愤怒的声音，继续说道：“他们说……他们说……人死灯灭，使用权自然终止！”

    “人死灯灭”！

    这四个字，从一个代表着现代、科技、未来的顶级游戏巨头的法务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蛮横的、冷酷的、近乎于抢劫的逻辑，狠狠地刺痛了这对刚刚失去儿子的老父母。

    “我儿子……我儿子在那个游戏里，花了多少时间，花了多少钱啊！”张兰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他上大学的时候就开始玩，工作了还熬夜打。他省吃俭用，把钱都充到游戏里，买装备，买皮肤……那些东西，怎么就成了他们公司的了？我儿子死了，他们就要把这一切都收走？这……这不是明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