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些代码！”李建军一拳砸在自己的膝盖上，眼睛通红，“那是我儿子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是他智慧的结晶！凭什么也成了他们的？就因为他玩了他们的游戏吗？这是什么道理！这是土匪！是强盗！”

    老两口的情绪彻底崩溃了。

    办公室里，回荡着他们悲愤的控诉和绝望的哭声。

    林晚儿的眼圈也红了，她走过去，轻轻地拍着张兰的后背，递上纸巾，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因为她知道，从法律条文上看，幻游科技的做法，似乎……并无不妥。

    那份用户协议，是所有玩家在注册账号时，必须点击“同意”的。一旦点了同意，就意味着你认可了其中的所有条款，双方的合同关系就成立了。

    尽管那份协议长达上百页，尽管里面的条款充满了各种不利于用户的陷阱，尽管绝大多数人根本不会去看。

    但在冷冰冰的法律逻辑面前，“你同意了”，就是最坚实的理由。

    这就是目前法律界的现状。

    这就是程鹤想要改变的现状！

    程鹤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对悲痛欲绝的老人，看着他们那充满期盼和无助的眼神。

    然后，他缓缓地伸出手，从林晚儿那里，拿过了那份打印出来的、幻游科技的用户协议。

    那份协议，被装订得像一本廉价的盗版书，密密麻麻的字，看得人眼晕。

    程鹤的目光，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落在了那条最核心的条款上。

    “用户只拥有使用权，所有权归本公司所有。”

    他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

    办公室里的哭声，渐渐停了下来。

    李建军和张兰，都抬起头，用一种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的眼神，死死地盯着程鹤。

    他们不懂什么复杂的法理，但他们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年轻的律师，身上散发出的气场，变了。

    那种沉静如水的表面下，似乎有某种东西，正在苏醒。

    那是久违的、令人心悸的锋芒。

    程鹤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份霸道的用户协议，又落回到老两口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李浩一个人的悲剧。

    这是整个数字时代，千千万万用户正在面临的、潜在的困境。

    我们每天在网络世界里，投入时间，投入金钱，投入情感，创造价值。我们以为那些账号、那些装备、那些我们亲手写下的文字和代码，是属于我们的。

    可资本，用一纸我们从未认真读过的协议，就轻易地告诉我们：“对不起，你只是个租客。房子，永远是我的。你死了，就请你的一切，都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

    这是何等的傲慢！何等的荒谬！

    一场大战，即将打响。

    这场战争的对手，不再是某个贪婪的个人，而是根植于数字时代、利用法律空白野蛮生长的、庞大的资本巨兽。

    这场战争的胜负，将重新定义数字时代里，每一个普通人的财产权。

    它，将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程鹤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看着眼前的老两口，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地说道：“叔叔，阿姨，这个案子，我接了。”

    程鹤接下案子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但这一次，激起的涟漪，远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当“法理之光”律师事务所一纸诉状，将国内游戏行业的巨无霸——幻游科技，告上法庭时，整个法律界，尤其是专攻知识产权领域的圈子，瞬间炸了锅。

    各大法律论坛、律师交流群里，这份诉状的影印件被疯狂转发。

    “我靠！都看到了吗？程鹤那个疯子，又开始搞事了！”

    “状告幻游科技？还要继承游戏账号？他是不是打赢了钱正明的案子，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

    “这诉讼请求……简直是天方夜谭！虚拟财产根本就不是《继承法》里规定的‘公民的合法财产’，这连法学院的学生都知道，他想干嘛？”

    “第二条更离谱！要求确认员工利用业余时间写的代码的知识产权归属？这不就是典型的‘职务作品’争议吗？幻游科技的法务和HR可不是吃素的，他们的劳动合同和保密协议，在这方面绝对是天衣无缝！”

    几乎所有的讨论，都指向同一个结论：程鹤这次，踢到铁板了。

    他之前对付的，是官商勾结的权力集团，他可以用非典型的手段，用舆论，用搏命的姿态去冲击。可这一次，他的对手，是纯粹的、精密的、武装到牙齿的商业和法律机器。

    幻游科技，作为国内市值最高的互联网公司之一，其法务部门被称为“南山必胜客”的翻版，养着一大批国内最顶尖的法学博士和律师，专门研究如何利用法律规则，为公司的商业利益构建最坚固的护城河。

    他们的反应，快得吓人。

    诉状递交上去的第二天，幻游科技就公布了他们的代理律师团队。

    国内最顶级的知识产权律师天团——“君诚”律师事务所。

    为首的，是君诚律所的高级合伙人，金逸明。一个在知识产权领域，创下过无数辉煌战绩的传奇人物。此人以逻辑缜密、言辞犀利、不给对手留任何余地而著称。据说，经他手的案子，对方律师能在庭上撑过三个回合不崩溃的，都寥寥无几。

    消息一出，法律圈内对程鹤的看法，从“自大”变成了“同情”。

    在他们看来，程鹤就像一个手持长矛的古代勇士，要去挑战一艘装备了激光炮和电磁护盾的星际战舰。

    勇气可嘉，但结果，早已注定。

    ……

    江城市中级人民法院，第一法庭。

    开庭的日子，到了。

    旁听席上，座无虚席。除了案件双方的亲友，几乎全是闻风而来的法律界人士和媒体记者。他们都想亲眼见证，这场被誉为“数字时代第一案”的交锋。

    林晚儿坐在旁听席的第一排，紧挨着李建军和张兰夫妇。她能感觉到，身旁的老两口，紧张得身体都在微微发抖。他们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原告席上那个沉稳的背影，那里是他们全部的希望。

    林晚儿自己的手心，也全是汗。

    她看着对面被告席上，以金逸明为首的幻游科技律师团。

    五个人，清一色的高级定制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带着一丝轻蔑的微笑。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堆积如山的卷宗和最新的电子设备。那股子精英的气场，几乎要溢出整个被告席。

    而自己这边，原告席上，只有程鹤一个人。

    他今天穿了一身很普通的黑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的领口解开了一颗扣子。他面前的桌子上，很干净，只有一份薄薄的案卷和一杯水。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闭着眼睛，像是在养神，与整个法庭紧张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

    林晚儿的心，揪得紧紧的。

    “咚！”

    法槌落下，清脆的响声让整个法庭瞬间安静下来。

    审判长是一位看起来经验丰富、但此刻眉头紧锁的中年法官。他看了一眼原被告席，清了清嗓子，沉声说道：“现在开庭。本案是原告李建军、张兰诉被告幻游科技有限公司网络服务合同纠纷及知识产权权属纠纷一案。鉴于本案所涉及的法律问题，具有相当的新颖性和复杂性，社会关注度高，本院依法组成合议庭，进行公开审理。”

    简单的开场白后，庭审正式进入辩论阶段。

    审判长看向被告席：“根据流程，先由被告方，就原告的诉讼请求，发表答辩意见。”

    金逸明优雅地站起身，对着审判长微微颔首，然后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像鹰隼一样，锁定了对面的程鹤。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

    “尊敬的审判长，审判员。”他的声音，清晰而洪亮，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回荡在法庭之内，“我方的答辩意见非常明确。我们认为，原告方的所有诉讼请求，均缺乏事实和法律依据，是彻头彻尾的、对法律的曲解和滥用。请求法庭，依法予以驳回。”

    开场就火药味十足。

    “首先，关于原告方要求继承其子李浩名下游戏账号及账号内虚拟物品的请求。”金逸明不紧不慢地拿起一份文件，“根据我国《继承法》第三条明确规定，遗产是公民死亡时遗留的、个人的、合法的财产。请注意，是‘财产’！”

    他加重了“财产”两个字的读音，然后轻蔑地笑了笑。

    “那么，什么是财产？财产，必须具有实体性，具有价值，能够被人类所支配和控制。一辆车，一栋房，甚至是一张桌子，都可以是财产。但是，所谓的‘虚拟物品’，是什么？”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点了点。

    “它，只是一堆储存在我方公司服务器里的数据流。一串由0和1所组成的、不断变化的代码。它没有实体，你摸不到，也拿不走。它的存在，完全依赖于我方公司的服务器和我方提供的网络服务。一旦服务器关闭，服务终止，这堆数据，就会瞬间消失，化为乌有。”

    “将一堆看得见摸不着的数据，称之为‘财产’，并要求‘继承’，这本身就是对‘财产’这个法律概念的亵渎！更是对庄严的《继承法》的无知！”

    他的话，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掷地有声。

    旁听席上，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不少律师，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金逸明的观点，虽然冷酷，但在现行的法律框架下，几乎是无懈可击的。

    李建军夫妇听得脸色煞白，张兰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晕过去。林晚儿赶紧扶住她，用愤怒的眼神瞪着那个在庭上夸夸其谈的男人。

    金逸明对这一切视若无睹，继续他的表演。

    “更何况，”他话锋一转，举起了那份长达上百页的用户协议，“即便我们退一万步，假设这些虚拟物品有那么一点点价值，其所有权也根本不属于用户。白纸黑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