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示意助手，用投影仪将那条核心条款，打在了法庭的幕布上。

    “‘用户对游戏账号及账号内所有虚拟物品，只拥有使用权，而所有权，归本公司所有。’这是李浩先生在注册账号时，亲手点击‘同意’的条款，具有完全的法律效力。既然李浩先生本人，都只有‘使用权’，那么，人死灯灭，使用权自然终止。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个连所有权都没有的东西，谈何继承？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番话说完，他施施然地坐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他相信，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程鹤哑口无言。

    审判长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看向程鹤，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和为难。这确实是个死结。

    “其次，关于那些所谓的‘游戏代码’。”没等审判长发问，金逸明再次开口，发起了第二轮攻击，“我方承认，李浩先生是一位优秀的程序员。但是，他编写的这些代码，无论是否是在业余时间完成，其内容，都与他在我公司任职期间的本职工作，高度相关！”

    “他是我公司《神魔纪元》项目组的核心成员，他所接触到的所有技术信息、开发思路、项目规划，都属于我公司的核心商业机密。他利用这些信息，进行所谓的‘个人创作’，其成果，理应属于‘职务作品’！”

    “我国《著作权法》规定得非常清楚，职务作品，除署名权外，其他所有权利，包括最重要的财产权，均归单位所有！这是为了保护企业的创新积极性，是法律赋予企业的合法权利！原告方想将公司的财产，窃为己有，其心可诛！”

    “综上所述，”金逸明站起身，做了最后的总结陈词，声音铿锵有力，“我方认为，原告方的诉求，于法无据，于理不合，于情不通！恳请法庭，明镜高悬，驳回其全部诉讼请求，以维护法律的尊严，和正常的商业秩序！”

    说完，他优雅地坐下，向自己的团队投去一个胜利的眼神。

    整个法庭，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原告席上。

    他们想看看，那个传说中的程鹤，在这样水泼不进的、堪称完美的法律逻辑围剿下，该如何应对。

    林晚儿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她甚至不敢去看李建军夫妇那绝望的脸。

    然而，程鹤，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的慌乱，平静得像一潭古井。

    他站起身，没有先看审判长，也没有看对面的金逸明，而是转过身，深深地看了一眼旁听席上的李建军夫妇。

    那眼神，像是在说：叔叔，阿姨，请相信我。

    然后，他才转回来，面向审判长，声音不大，但却清晰地传遍了法庭的每一个角落。

    “尊敬的审判长，审判员。”

    “刚才，我的同行，金逸明大律师，发表了一番非常精彩的、堪称教科书级别的答辩。”

    他一开口，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是……认输了？

    金逸明的嘴角，那抹得意的笑容，更加明显了。

    “他引用的法条，非常精准。他的逻辑，也相当严密。”程鹤继续说道，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如果，我们今天讨论的，是一辆车，一栋房，或者是一份传统的劳动合同，那么，我完全同意他的观点。”

    “但是，”程鹤话锋一转，那平静的眼神里，终于射出了一道锐利的光芒，“我们今天讨论的，是二十一世纪的，数字时代下的，全新的产物！如果，我们还想用上个世纪的法律，去生搬硬套这个时代的新问题，那么，法律，将不再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准绳，而会成为禁锢时代发展的枷锁！”

    这番话，让审判长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

    金逸明的笑容，也微微僵住了。

    “首先，关于虚拟财产。”程鹤并没有在“它是不是财产”这个对方预设好的陷阱里纠缠，而是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思路。

    “金律师说，它只是一堆数据。没错。但是，我想请问法庭，人民币，是不是财产？银行账户里的余额，是不是财产？它本质上，不也是银行服务器里的一串数字吗？为什么它能被继承？因为它背后，凝结了我们所有人都认可的‘价值’！”

    “那么，李浩先生账号里的这些虚拟物品，有没有价值？”

    程鹤的声音，陡然提高。

    “我方请求法庭，注意这些物品的来源！它们不是幻游科技公司‘赠予’的，更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他示意林晚儿，将一份证据目录，呈交给法庭。

    “这份证据显示，李浩先生账号里的顶级装备‘灭世龙魂之刃’，是他在连续七天七夜，总计超过一百个小时的高强度在线后，作为全服务器第一个击杀最终BOSS‘深渊魔龙’的团队核心，所获得的奖励！这其中，凝结了他大量的、具有高度创造性的、高强度的脑力劳动！”

    “他的稀有皮肤‘星辰守护者’，是他连续三个赛季，在超过一万名顶尖玩家参与的PVP竞技场里，获得第一名的荣誉象征！这其中，凝结了他的战术、操作和时间成本！”

    “请问，这种通过高强度、高智力的劳动，所换取来的成果，其性质，难道不更类似于一种‘劳动报酬’和‘智力成果’吗？！”

    “一个工人，付出劳动，得到工资。一个作家，付出智力，得到稿酬。一个玩家，付出了同样艰辛的脑力和时间，得到了游戏里的奖励。凭什么前两者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合法财产，而后者，就要被定义为一文不值的、随时可以被收走的数据？”

    程鹤的质问，振聋发聩！

    旁听席上，一片哗然。

    这个角度，太刁钻了！太新颖了！

    他完全跳出了物权法的框架，而是从劳动法、从价值理论的角度，重新解构了“虚拟物品”的本质！

    金逸明的脸色，第一次变了。他显然没有预料到，程鹤会从这个角度来切入。

    “所以，”程鹤乘胜追击，“我方并不想和对方纠缠于这些物品在物理上是不是‘财产’。我方请求法庭，对这些凝结了死者李浩大量心血和劳动的虚拟物品，进行专业的、市场的价值评估！我们要证明的，不是它‘是什么’，而是它‘值多少钱’！只要它有价值，它就是遗产的一部分！”

    审判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眼神中充满了思索。

    程鹤没有停顿，立刻转向了第二个焦点。

    “至于那些代码。”他冷笑一声，“金律师言之凿凿，说这是‘职务作品’。这个帽子，扣得很大，也很吓人。”

    “但是，我们同样有证据！”

    他再次示意林晚儿，呈上第二份证据。这一次，是厚厚的一叠文件和一张光盘。

    “这里面，是死者李浩生前，长达五年的，与他朋友的聊天记录、邮件往来，以及他个人电脑里，带有时间戳的大量技术文档和构思笔记！”

    “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早在三年前，李浩还在上大学的时候，他就已经和朋友在讨论一个‘基于真实物理碰撞和动态天气系统’的全新游戏引擎构想！而那个时候，他甚至还没有进入幻游科技！”

    “我们还可以看到，他电脑里那些代码的核心算法，其设计思路，与他在幻游科技公司，作为一颗‘螺丝钉’，每天负责修复BUG、优化贴图的‘流水线’工作，有着本质的区别！一个是建筑师的蓝图，一个是装修工的补墙！能一样吗？！”

    “金律师说，李浩利用了公司的信息。那么请问，一个人的大脑，他所学到的知识，他迸发出的灵感，也属于公司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所有公司都不需要发工资了，因为员工的生命，都应该属于公司！”

    程鹤的语气，充满了辛辣的讽刺。

    他举起那张光盘，对着被告席，声音如洪钟。

    “幻游科技，自诩为科技的先锋，创意的天堂。但今天，他们却想用一份霸道的协议，一张‘职务作品’的大网，去掠夺一个已经逝去的、年轻创作者最后的、也是最宝贵的遗产！”

    “这，不是在保护创新！”

    “这是在扼杀创新！”

    法庭之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程鹤身上，有疑惑，有期待，但更多的是一种看他如何收场的审视。就连审判长，那张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也流露出一丝不易察agis的探究。

    对面的“企鹅”法务代表张伟，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讥讽笑意，已经快要压不住了。在他看来，程鹤已经黔驴技穷。物权？继承权？在他们那份由国内顶尖法务团队千锤百炼、无懈可击的用户协议面前，任何挣扎都显得苍白无力。

    “审判长，”程鹤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这片死寂的湖面，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方认为，本案的核心争议点，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走入了一个误区。”

    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稳稳地落在审判长的脸上。

    “我们一直在讨论‘财产权’，在讨论李浩先生的游戏账号、虚拟道具，究竟算不算法律意义上的财产。但我们忽略了一个更本质的问题——这些虚拟物品，这些看似虚无缥缈的数据，它们究竟是如何产生的？”

    张伟下意识地想开口反驳，却被程鹤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它们不是凭空出现的！”程鹤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它们是李浩先生，一个的合法公民，通过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智慧，甚至是金钱，一点一滴创造出来的！它们不是冰冷的数据，它们是李浩先生付出的、实实在在的劳动成果！”

    “劳动成果”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庄严肃穆的法庭上空炸响。

    旁听席上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李浩的父母，那两位一直沉浸在悲痛中的老人，猛地抬起了头，眼中第一次闪现出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