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程鹤这是在釜底抽薪，试图跳出他们精心构建的“用户协议”陷阱，从一个全新的、他们从未设防的角度，重新定义这场诉讼的性质！

    “反对！”张伟几乎是吼出来的，“原告律师在偷换概念！虚拟数据怎么能和现实中的劳动成果相提并论？这完全没有法律依据！”

    审判长没有立刻表态，他只是深深地看着程鹤，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程鹤根本没理会张伟的咆哮，他像是自带着某种气场，将所有的干扰都隔绝在外。

    “审判长，我国《民法典》明确规定，自然人享有生命权、身体权、健康权、姓名权、肖像权、名誉权、荣誉权、隐私权、婚姻自主权等权利。同时，法律也保护公民的合法收入、储蓄、房屋和其他合法财产的所有权。但法律是发展的，社会是进步的。在数字时代，一个公民的劳动成果，难道仅仅局限于物理世界吗？”

    他的语速不快，却字字千钧。

    “李浩先生，生前不仅是一位游戏热爱者，更是一位优秀的程序员。他在游戏里投入的时间和智慧，凝聚成了那些稀有的装备和等级；他在工作之余编写的那些代码、小程序，更是他智力创造的延伸。这些，难道不是他的‘知识产权’的体现吗？难道不应该受到法律的保护吗？”

    “财产权”到“劳动成果”，再到“知识产权”！

    这一记漂亮的组合拳，瞬间打得张伟晕头转向。他准备的所有关于“用户协议”和“虚拟财产非物权”的辩词，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因为程鹤已经巧妙地将战场，从一个法律界定模糊的灰色地带，转移到了一个有明确法律条文支撑的、无可辩驳的领域！

    审判席上，几位法官开始低声交流，看向程鹤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审视，变成了真正的重视。

    程鹤知道，火候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向审判长，微微躬身：“审判长，为了进一步论证我方观点，即‘虚拟财产背后所蕴含的巨大劳动价值和经济价值’，我方向法庭申请，传唤一位特殊的专家证人出庭作证。”

    “专家证人？”审判长眉头微挑。

    “是的。”程鹤点头，“这位证人是国内最著名的经济学家之一，刘景山教授。他同时也是我之前有幸参与推动《吹哨人保护法》时，结识的国家级智库核心成员。在数字经济和虚拟资产价值评估领域，刘教授是国内最顶尖的权威。”

    刘景山！

    这个名字一出，法庭内又是一阵不小的轰动。这可不是什么随便找来的野鸡学者，而是经常出现在国家财经频道，为重大经济政策提供解读的泰斗级人物！

    张伟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怎么也想不到，程鹤居然能请动这种级别的大神。他立刻站了起来，高声道：“反对！审判长，我严重怀疑该证人与原告律师存在私人关系，其证词的公正性存疑！而且，一个经济学家，与本案的法律审判有何关系？”

    程鹤冷笑一声：“我与刘教授，仅限于在立法研讨会上的数面之缘，君子之交，坦坦荡荡。至于他与本案的关系……我想，当法律的触角延伸到新的经济领域时，听一听该领域最权威专家的声音，不是为了影响审判，而是为了帮助法庭，更清晰、更准确地理解这个新领域的核心本质。我想，这恰恰是司法公正与时俱进的体现。”

    “说得好。”审判长一锤定音，目光威严地扫向张伟，“反对无效。法庭，准许原告方传唤专家证人刘景山教授出庭。”

    张伟颓然坐下，脸色灰败。他知道，这场庭审的节奏，已经彻底被程鹤掌控了。

    十几分钟后，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在法警的引导下，走上了证人席。他穿着一身得体的中山装，气质儒雅，眼神中透着学者的睿智与平和。正是刘景山教授。

    在完成了宣誓程序后，刘教授在程鹤的引导下，开始了他的阐述。

    他没有说任何高深莫测的经济学理论，而是用最平实、最易懂的语言，向法庭描绘了一幅数字时代的经济画卷。

    “审判长，各位法官，大家好。”刘教授的声音温和而有力，“今天，我们讨论的，看似是一个游戏账号。但在我看来，我们讨论的，是数字经济时代一种全新的价值载体。”

    他示意工作人员，在大屏幕上投影出一张图表。

    “这是我国近十年来，数字经济占GDP比重的变化图。大家可以看到，这条曲线正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向上攀升。这意味着，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工作、娱乐，都在以前所未有的深度，与数字世界融合。”

    “那么，在数字世界里，价值是如何创造的呢？很简单，和物理世界一样，通过劳动。”

    刘教授推了推眼镜，继续说道：“举个例子。一个农民，在土地上耕种一年，收获了粮食。粮食是他的劳动成果，具有价值。一个玩家，在游戏里花费一年时间，每天投入八个小时，通过复杂的策略、熟练的操作和团队协作，获得了一件全服务器唯一的虚拟武器。这件武器，同样是他的劳动成果，同样具有价值。”

    “有人会说，粮食能吃，武器不能。这是工业时代的旧观念了。”刘教授微微一笑，“在现代经济活动中，价值的体现是多维度的。这件虚拟武器，可以在玩家社区中交易，它有市场公认的价格，有的甚至高达数十万、上百万人民币。它可以为游戏公司带来巨大的流量和用户粘性，创造了商业价值。它甚至可以成为一种文化符号，衍生出周边、小说、影视，创造了文化价值。”

    “从经济学的角度看，任何凝结了人类无差别劳动的东西，都是商品，都具有价值。李浩先生在他的游戏账号上投入的时间和心血，如果换算成社会平均劳动时间，其价值是惊人的。这绝不是游戏公司一句‘数据所有权归我方’就可以随意抹杀和剥夺的。因为他们提供的只是一个平台，一个类似于‘土地’的平台，而在这片土地上辛勤耕耘，创造出‘粮食’的，是千千万万像李浩先生一样的用户。”

    刘教授的证词，如同一场及时雨，将程鹤之前播下的种子，彻底浇灌、催生。他用无可辩驳的经济学原理和宏观数据，为程鹤的“劳动成果论”和“知识产权论”，提供了最坚实的理论支撑。

    法官们听得极为认真，手中的笔一直在飞速记录。审判长的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显然，他的内心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正在重新审视整个案件的逻辑。

    张伟和他的团队，则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一个个面如死灰。他们引以为傲的法务壁垒，在国家级的经济学权威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刘教授的作证结束了。程鹤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表示感谢。

    整个法庭，都还沉浸在刚才那场高屋建瓴的“经济课”中。

    然而，程鹤知道，光有理性的论证，还不够。法律，不仅要有钢筋铁骨的逻辑，更要有血有肉的温度。

    他没有像过去那样，播放什么煽情的视频集锦。他只是从文件袋里，拿出几张打印好的A4纸，动作很轻，很平静。

    “审判长，”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沉静，但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接下来，我想为法庭，也为所有在场的人，念几段文字。这几段文字，出自李浩先生生前写的博客。”

    所有人都愣住了。博客？

    程鹤没有理会众人的诧异，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纸，缓缓地念出了第一个标题。

    “‘二零二四年三月十二日，凌晨四点。标题：三个通宵！‘霜之哀伤’终于到手了！’”

    他的声音很平，像是在读一篇与自己无关的文章。

    “‘他妈的，终于出了！当BOSS倒下的那一刻，那道橙色的光芒亮起时，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我的心跳声！连续三个通宵，网吧老板看我的眼神都像在看一个神经病。为了凑齐材料，我翻遍了所有的攻略，计算了上百次概率；为了组织团队，我跟龟毛的团长磨破了嘴皮子；为了打这个BOSS，我们灭了整整四十七次！第四十八次，当T的盾墙时间完美衔接，当治疗的最后一个圣光术精准地落在我的头上，当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打出那个致命一击……兄弟们在YY里鬼哭狼嚎，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摘下耳机，看着屏幕上那把闪着寒光的双手剑，傻笑。这不仅仅是一堆数据，这是我四十多个小时不眠不休的证明，是我和兄弟们并肩作战的勋章。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就是阿尔萨斯，牛逼坏了！’”

    程鹤念完，抬起头。

    法庭里，一片死寂。

    没有人觉得好笑。他们仿佛能看到，一个年轻人在烟雾缭绕的网吧里，双眼布满血丝，却在成功的那一刻，爆发出最纯粹、最灿烂的喜悦。那种为了热爱而极致投入的激情，透过这些粗糙直白的文字，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李浩的母亲，再也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发出了压抑的呜咽。他的父亲，一个沉默刚毅的男人，眼眶也红了，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程鹤停顿了片刻，让这种情绪在空气中发酵，然后，他翻到了下一页。

    “‘二零二四年五月二十日，深夜两点半。标题：那个该死的bug，我抓住你了！’”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