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也是这么想的。他已经准备好了，只要程鹤开口，他就用尽自己所有的技术知识，来证明“缪斯”的独创性，来证明公司投入的数百亿资金和无数科学家的心血，才是这幅画诞生的唯一决定性因素。

    然而，程鹤并没有。

    在钱正明法官示意他发言后，程鹤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先开口说话，而是从身旁的助理手中，接过了一份文件。

    那是一份装订得极为精美的、厚达百页的报告。封面是深蓝色的，上面用烫金的字体，印着一行标题——《关于绘画AI“缪斯”的技术原理与创作过程白皮书》。

    “审判长。”程鹤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瞬间压过了法庭内所有的嘈杂，“在陈述我方的法律观点之前，我想先向法庭，以及在座的各位，提交并解释一份文件。”

    他将这份白皮书，亲手递交给了法警，由法警转呈给审判席。

    高远和“未来视界”的律师，都露出了不屑的表情。

    搞什么鬼？法庭上，不讲法律，讲技术？这是黔驴技穷，想用一些故弄玄虚的专业术语来混淆视听吗？

    钱正明法官也有些意外，他拿起那份沉甸甸的白皮书，翻看了几页，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技术图表、代码片段和算法公式。

    他的头更疼了。

    “程律师，请你简明扼要地说明，这份文件与本案的关联性。”钱正明提醒道。

    “是，审判长。”程鹤微微颔首，随即转身，面向着整个法庭。

    那一刻，他的气场，变了。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律师，他更像一个站在时代前沿的布道者。

    “刚才，‘金鸢尾’的代理人，高远律师，将‘缪斯’比作一只按快门的猴子。这个比喻很生动，但很可惜，它完全是错的。因为它基于一个错误的认知——即认为‘缪斯’的创作，是随机的、无意识的。”

    “而‘未来视界’的代理人，则将‘缪斯’比作一个工厂，认为投喂的数据，决定了产出的作品。这个比喻，也只说对了一小部分。因为它忽略了整个过程中，最关键的一环。”

    程鹤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沉稳而有力。

    “为了让大家真正理解‘缪斯’是如何创作出《星空下的电子羊》的，我们必须先搞清楚一个问题——‘缪斯’，究竟是什么？”

    他按下了手中遥控器的一个按钮。

    他身后的大屏幕上，亮了起来。出现的，不是法律条文，而是一张复杂的神经网络结构图。

    “‘缪斯’的创作，并非简单的模仿和拼接。如果只是模仿，它最多只能画出一幅酷似梵高的《星夜》，或者酷似达利的《记忆的永恒》的作品。但它没有。它画出了《星空下的电子羊》，一个前所未有的、融合了多种风格，却又形成了自己独特语言的全新作品。”

    “为什么？因为‘缪斯’在深度学习了数百万张图片之后，它的内部，发生了一种被科学家称为‘涌现’的现象。”

    “涌现？”钱正明法官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

    “是的，涌现。”程鹤解释道，“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意思是，当一个系统由大量简单的、遵循简单规则的个体组成时，在宏观层面，会自发地、不可预知地，表现出全新的、复杂的、高级的整体行为。”

    “就像，一滴水，没有湿润的属性。但无数水分子聚集在一起，就‘涌现’出了湿润。一个神经元，不会思考。但亿万个神经元连接在一起，就‘涌现’出了智慧和意识。”

    “‘缪斯’也是如此！”程鹤的声音，开始带上了一丝激情，“它内部的算法模型，在海量数据的刺激下，自我迭代，自我进化，最终，‘涌现’出了一种全新的东西。一种类似于人类‘灵感’和‘直觉’的、独特的算法模型！”

    “我们无法精确地解释，它是如何将梵高的笔触、达利的构图和赛博朋克的元素，如此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的。因为这个过程，已经超出了我们程序员最初设定的规则，进入了一个‘黑箱’状态。它自己，形成了独特的‘审美’和‘风格’！”

    “所以，”程鹤看向高远，“它不是那只随机按快门的猴子。它是一个看过了万千风景后，拥有了自己独特审美眼光的‘摄影师’！”

    他又转向“未来视界”的律师。

    “它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加工工厂。它是一个吃下了无数种食材后，没有按照任何一份现有的食谱去做菜，而是自己‘涌现’出了灵感，创造出一道全新菜系的‘顶级厨师’！”

    整个法庭，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程鹤这番深入浅出、生动无比的描述给镇住了。

    就连一直板着脸的钱正明法官，眼中也露出了深思的神色。

    程鹤深吸一口气，抛出了他今天，也是整个案件中，最核心的观点。

    “因此，我方认为，要讨论《星空下的电子羊》这幅画的著作权归属，我们不能简单地、粗暴地，将它归于某一方。我们必须承认一个事实——”

    “这幅画的诞生，是三个要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第一，是开发者。也就是我的当事人，深思科技。他们设计了‘缪斯’的底层代码，搭建了它的神经网络，提供了它赖以生存的算力。这是‘创作者’的根基，是赋予它生命和学习能力的‘父母’。”

    他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是数据提供者。这其中，包括了‘未来视界’公司，也包括了互联网上无数的、公开的图片创作者。他们提供了‘缪斯’学习和成长的‘养料’。这是‘创作者’的土壤，是塑造它眼界和知识库的‘老师’。”

    最后，程鹤伸出了第三根手指，他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

    “第三，也是最容易被忽略，却最关键的一点——是‘缪斯’AI本身，在学习过程中，所‘涌现’出的、具有独创性的算法和审美风格！”

    “这个部分，既不完全属于开发者，也不完全属于数据提供者。它是一种全新的、独立的、由算法和数据碰撞后诞生的‘智力成果’！”

    “它，才是这幅画真正的、独一无二的‘灵魂’！”

    法庭之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目光，无论是审判席上那位神情肃穆、鬓角微霜的审判长，还是原告席上那几位志在必得的律师，亦或是旁听席里挤得满满当当的媒体记者和业界大佬，此刻都像被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牢牢地钉在了被告席的那个男人身上。

    程鹤。

    他站得笔直，身上那套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在此刻庄严肃穆的环境下，显得既专业又带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的面前，没有堆积如山的文件，只有一台轻薄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微光映照着他平静无波的脸。

    “审判长，各位法官。”

    他的声音响起了，不疾不徐，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每个人的心头都激起了层层涟漪。

    “从开庭到现在，我们一直在讨论一个核心问题——‘缪斯’，究竟是什么？”

    他没有去看原告席，眼神平静地扫过审判席，仿佛是在与几位法官进行一场平等的学术探讨。

    “原告方律师，用了很多精妙的比喻。他们说，‘缪斯’是一支画笔，是一台相机，是一套精密的软件。总而言之，它是一个工具，一个‘物’。因此，用这个工具创作出的作品，著作权理所当然地，应该归属于提供了创作素材，也就是训练数据的一方。”

    程鹤微微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这个逻辑，听起来，无懈可击。因为它符合我们过去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来的法律传统和生活常识。工具嘛，就是死的，人让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我用笔写字，字的版权是我的，不是笔的。我用相机拍照，照片的版权是我的，不是相机的。多简单，多清晰。”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陡然多了一丝锐利。

    “但，真的是这样吗？”

    “审判长，我想请法庭思考一个问题。当我拿起一支笔，我脑中构思的是‘横、竖、撇、捺’，笔忠实地执行了我的指令。当我举起相机，我构图、我调光圈、我按快门，相机忠实地记录了我眼前的景象。在这个过程中，工具的‘意志’为零。它们是人类手臂和眼睛的延伸，仅此而已。”

    “可‘缪斯’呢？”程鹤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强烈的质问意味，“我的当事人，深思科技的工程师们，将海量的数据投喂给它。请注意，他们并没有告诉‘缪斯’，你要画一朵‘左边三片花瓣，右边两片花瓣，颜色是潘通色卡18-1663TPG’的玫瑰。不，他们没有。他们只是给了它一个概念，一个模糊的指令——‘画一幅能够表达‘热恋’的画’。”

    “然后呢？然后‘缪斯’开始了它的工作。它在亿万级别的数据海洋中检索、学习、分析、拆解、重构……这个过程，发生在一个我们称之为‘黑箱’的领域里。不要说原告，不要说你我，就连创造了它的深思科技的顶级工程师，也无法预测，‘缪斯’最终会输出一幅什么样的作品！”

    “它可能会画出玫瑰，也可能会画出火焰；它可能会用浓烈的红色，也可能会用忧郁的蓝色来反衬热恋的疯狂。最终，我们看到的这幅《第一缕晨光》，它的构图，它的色彩，它的笔触，甚至它所传达出的那种复杂的情感……这一切，在‘缪斯’按下‘生成’键之前，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类来说，都是一个未知数！”

    “请问！”程鹤的目光如电，直视审判长，“一支能自己决定画什么、怎么画的画笔，它还仅仅是‘画笔’吗？一台能自己决定拍什么、如何表达的相机，它还仅仅是‘相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