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财务总监，集团所有的成本和利润，都要经过我的手。大概一年多以前，我发现了一个问题。我们公司采购的一种核心疫苗佐剂，成本在账面上，常年居高不下，但实际的采购单价，却在逐年下降。中间的差额，去哪了？”

    “我一开始以为，是采购部门有人中饱私囊。但当我顺着这条线，往下深挖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让我毛骨悚然的真相。”

    王振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们……他们为了追求更高的利润率，为了让财报更好看，长期在疫苗生产的环节中，偷工减料！他们用廉价的、甚至是过期的佐剂，来替代合格的原料！这会导致一个什么后果？程律师，您知道吗？”

    他死死地盯着程鹤，镜片后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恐惧。

    “后果就是，我们生产出去的，那些给千千万万孩子接种的疫苗，有相当一部分，它的效价，根本就达不到国家规定的标准！它可能不会立刻致死，但它……它没有用！当真正的病毒来临时，那些接种了问题疫苗的孩子，他们的身体里，根本就没有足够的抗体！那等于，是在谋杀！是拿无数孩子的未来，在赌博！”

    程鹤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我也有个女儿，”王振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她今年八岁。我一想到，她，或者她同学的身体里，可能就注射着我自己公司的、这种该死的、没用的疫苗，我就……我就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

    “我去找了公司的董事长，找了CEO。我把数据拍在他们桌子上，我求他们，停手吧！我们已经赚得够多了，不能再赚这种断子绝孙的钱了！”

    “结果呢？”程鹤冷冷地问。

    “结果？”王振惨笑一声，“他们把我当成了疯子，当成了想威胁他们、分一杯羹的疯子。他们警告我，让我管好自己的嘴，想想我的家人，想想我拥有的一切。”

    “我挣扎了很久，程律师，真的，我挣扎了很久。一边是我的良心，一边是我拥有的一切。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活在地狱里。”

    “最终，我还是选择了我的良心。”

    他从那叠文件中，抽出了一份举报信的复印件。

    “我整理了所有的证据，用我的实名，向国家药监局，递交了这份举报信。”

    接下来的事情，程鹤在新闻上看到过一些片段。国家药监局雷霆出击，对康华集团进行了突击检查，封存了所有问题批次的疫苗，开出了天价罚单，几位高管锒铛入狱。

    那段时间，媒体将举报人，誉为“吹哨的英雄”，盛赞他的勇气，拯救了无数可能接种到问题疫苗的孩子，为国家挽回了巨大的声誉和损失。

    他，王振，在那个短暂的瞬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光芒万丈的英雄。

    但是，故事并没有在这里结束。英雄的童话，在现实面前，被撕得粉碎。

    “然后呢？”程鹤看着他，轻声问道。

    王振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猛地垮了下来。他将脸深深地埋在手掌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那张脸上，已经满是泪痕。

    “然后，我的报应，就来了。”

    “康华集团，在被处罚之后，立刻对我，展开了最疯狂的报复。”

    他将另一份文件，推到程鹤面前。那是一份法院的传票。

    “他们以‘泄露公司商业秘密’和‘违反竞业限制协议’为由，把我告上了法庭。程律师，您是专业的，您看看这个……”

    程鹤拿起那份起诉状，只扫了一眼，眼神就变得冰冷如铁。

    起诉状写得滴水不漏，将王振的举报行为，完全扭曲成了恶意的、为了个人利益而泄露公司核心财务数据的犯罪行为。他们抓住王振在举报前，曾经和一家猎头公司有过接触，以此为“证据”，声称他准备跳槽到竞争对手公司，并将康华的秘密作为投名状。

    而索赔金额，是一个足以压垮任何一个中产家庭的天文数字——三千万。

    “这只是第一步。”王振的声音，已经麻木了。

    “他们动用了自己在行业内所有的关系和影响力，对我，进行了彻底的‘行业封杀’。我被康华开除后，想再找一份工作。一开始，很多公司都对我表示了兴趣。可只要他们一做背景调查，知道我是康华出来的那个‘叛徒’，态度就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没有一家医药公司，敢要我。我成了这个行业的瘟神。”

    “我从一个年薪数百万的财务总监，变成了一个连工作都找不到的无业游民。”

    “但这，还不是最残忍的。”

    王振的目光，落在了那本记录着他幸福家庭的相册上，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

    “我的妻子……她受不了。她受不了这种从天堂到地狱的巨大落差，受不了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受不了我们从别墅搬进出租屋，受不了我每天像个废物一样待在家里。我们开始无休止地争吵，她骂我，说我为什么要去当那个英雄，说我毁了她，毁了孩子的一生。”

    “半年前，她跟我提出了离婚。她带走了女儿，带走了家里剩下所有值钱的东西。她说，她再也不想看见我这张‘英雄’的脸。”

    一个曾经的行业精英，一个拯救了无数家庭的英雄，就这样，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被他曾经誓死捍卫的这个世界，碾得粉身碎骨。

    妻离子散，声名狼藉。

    程鹤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他感觉，自己之前还在畅想的、那些关于AI和未来的宏大命题，在眼前这个男人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的苍白和遥远。

    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将他从云端，狠狠地拉回到了这片残酷的、泥泞的土地上。

    “我所有的积蓄，都用来支付高昂的律师费，但之前的律师，一看到对家是康华，就劝我庭外和解，让我认罪。我卖了车，卖了表，现在住在一个月八百块的地下室里。我来见您，打车的钱，都是跟朋友借的。”

    王振看着程鹤，眼神里，最后一丝光芒，似乎也即将熄灭。

    “程律师，他们赢了。他们用最合法、最体面的方式，杀死了我这个英雄。他们让所有人都看到了，这就是做好人的下场。”

    “我现在，别说那三千万的赔款，我……我连下一顿饭，都快成问题了。”

    程鹤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烟灰缸里，已经塞满了烟头，像一座小小的坟茔。袅袅升起的最后一缕青烟，也终于挣扎着消散殆尽。

    王振的讲述结束了。他的声音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异样的平静，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可那平静之下，埋藏着的是足以将人灵魂都烧成灰烬的痛苦和挣扎。他坐在沙发上，腰杆挺得笔直，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夹克，穿在他身上，却比任何名牌西装都显得更加厚重。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是一双曾经能精准操控精密仪器、拯救无数生命的手，如今，却只能无力地攥紧。

    程鹤一言不发。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程鹤的心脏上。

    他见过太多腌臢事，接过太多棘手的案子。有被资本碾碎的创业者，有被权力欺压的普通人，有在冰冷规则下走投无路的家庭。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就在一次次的交锋中，磨炼得坚硬如铁。

    可今天，这块铁，却被王振平静的叙述，给生生砸出了一道裂痕。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从那裂痕中疯狂地涌出。那不是单纯的同情，也不是职业性的义愤，而是一种……灼烧般的刺痛。

    一个英雄。

    一个凭借一己之力，拦下了一场可能波及数万、甚至数十万家庭的灾难的英雄，此刻，却像个罪人一样，坐在这里，被一张所谓的“协议”，扼住了喉咙，背负着“背叛者”的骂名，连最基本的生活都难以为继。

    而那些制造罪恶的元凶，却依然高高在上，享受着资本带来的光环，甚至反过来，要用法律这把最公正的武器，来审判拯救了无数人的英雄。

    荒谬！

    何等的荒谬！

    程鹤缓缓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波动都已沉淀下来，化作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决然。

    他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根，却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指间，慢慢地转动着。

    “王先生。”程鹤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这个案子，我接了。”

    王振浑身一震，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程鹤抬手打断了。

    “钱的事，你一个字都不要提。”程鹤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从现在开始，到这个案子结束，你不需要付给我一分钱的律师费。所有相关的费用，都由我来承担。”

    “程律师，这……这怎么行！”王振急了，猛地站起身，“我不能……”

    “坐下。”程鹤的语气不容置疑。他站起身，走到王振面前，亲手将他按回到沙发上。

    “王先生，你听我说。”程鹤的目光，前所未有的严肃，“这已经不仅仅是你的案子了。这也不是一桩生意。这关系到，一个人，一个英雄，该不该得到他应有的公道。关系到，我们这个社会的法律，到底是在保护什么，又在惩罚什么。”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王振的肩膀。

    “你守住了你的底线，保护了无数不相干的人。现在，轮到我了。”

    “我要为你，为那些差点就成为牺牲品的人们，讨回一个公道。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在这片土地上，公理和人心，还没有死绝！”

    ……

    法庭之上，庄严肃穆。

    高悬的国徽，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在无声地审视着下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