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想听故事，想听我怎么把那些人送进监狱，想学到那些所谓的‘必胜技巧’。如果你们是抱着这个目的来的，那么，你们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全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程鹤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开场白给镇住了。

    程鹤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嘲弄，又带着几分期许。

    “法律是什么？是法条的集合吗？是程序的堆砌吗？是逻辑的游戏吗？”他连续发问，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如果你们认为，背熟了《法典》，掌握了诉讼技巧，就能成为一个好的法律人，那你们就大错特错了。”

    “你们最多，只能成为一个‘法匠’。”

    “法匠”两个字，像两记耳光，狠狠地抽在了这些自视甚高的法学院精英们的脸上。他们中的很多人，一直以来都以精通法条、擅长辩论为荣。

    “一个优秀的工匠，可以造出最精美的椅子，但他不会去思考，这把椅子，是给国王坐，还是给囚犯坐。他更不会去问，为什么国王可以坐，而囚犯不能。”

    程_鹤的声音冷了下来，“而我，今天要教给你们的，不是如何去打造一把完美的‘椅子’。而是要让你们去思考，这把‘椅子’背后的规则、伦理，以及……正义。”

    他顿了顿，转身在背后的黑板上写下了课程的名字。

    《法律的界限与社会正义》。

    “我的课堂，没有标准答案，只有问题。现在，我给你们第一个问题。”

    程鹤转过身，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想象一个场景。一辆处于‘完全自动驾驶’模式的汽车，正在城市道路上高速行驶。突然，一个老人闯着红灯，从路边冲了出来。按照汽车电脑的计算，此时刹车已经来不及了，必然会撞上老人，导致其死亡。”

    “但是，电脑还有第二个选择。它可以立即向右猛打方向盘，撞向路边的防护栏。这样做，可以百分之百地避开老人，但巨大的冲击力，同样会百分之百地导致车内唯一的乘客，也就是车主，当场死亡。”

    “现在，问题来了。”程鹤的声音在寂静的讲堂里回响，“如果你是这辆汽车AI算法的设计者，你会写下什么样的指令？”

    “A：撞向闯红灯的老人。”

    “B：撞向路边，牺牲车内的乘客。”

    “给你们五分钟时间思考，然后，选择A的坐左边，选择B的坐右边。我们来一场辩论。”

    话音刚落，整个讲堂瞬间炸开了锅。

    学生们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茫然，迅速转变为激烈的思索和挣扎。这个问题，像一颗深水炸弹，在他们引以为傲的法律知识体系里，炸出了一个巨大的、无法回避的黑洞。

    这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法律问题了，它触及了伦理、道德、科技和人性的最深处。

    五分钟后，学生们骚动着，开始选择自己的阵营。有趣的是，绝大多数学生，超过七成，都走向了左边，选择了A——撞向老人。而选择B，牺牲乘客的学生，只占了不到三成。

    程鹤看着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很好，看来大多数人都做出了‘理性’的选择。那么，左边的同学，谁先来告诉我，你们的理由是什么？”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生立刻站了起来，他显然是学生会干部之类的角色，充满了自信。

    “程教授，我认为理由很明确。第一，从法律责任上讲，老人闯红灯，是导致这起事故的直接原因，他本身就存在重大过错。而车内的乘客，是遵守交通规则的无过错方。法律的首要原则，就是保护守法者的合法权益，而不是为违法者的行为买单。”

    “说得好。”程鹤点了点头，不置可否，“继续。”

    “第二，从商业伦理和契约精神上讲，乘客购买了这辆汽车，他与汽车制造商之间就形成了一种事实上的服务合同。汽车的首要责任，是保障车内乘客的安全。如果汽车为了保护一个违法闯红灯的路人，而主动牺牲自己的主人，这将彻底摧毁消费者对自动驾驶技术的信任，整个行业都将因此而倒退！”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逻辑清晰，立刻引来了左边阵营的一片附和之声。

    “没错！我花钱买的车，凭什么要为了别人的错误牺牲我？”

    “这是最基本的逻辑，过错方承担责任！”

    程鹤没有理会那些附和声，只是看着那个男生，抛出了一个问题：“所以，你的意思是，一条遵守规则的生命，其价值，要高于一条不遵守规则的生命？”

    男生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程鹤会把问题拔高到这个层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从法律效率和后果来看，这无疑是损失最小化的选择。牺牲一个有过错的人，保全一个无过错的人，这符合功利主义的原则。”

    “功利主义？很好的词。”程鹤笑了，“那么，我再问你，这个‘价值判断’，由谁来写入代码？是你吗？还是汽车公司的CEO？或者是政府？谁有权力，通过一行代码，来决定一个闯红灯的老人，就‘该死’？”

    男生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程鹤的目光转向了右边的阵营。

    “好了，现在轮到你们了。少数派们，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选择牺牲无辜的乘客，去救一个犯了错的老人？”

    一个梳着马尾辫，眼神清亮的女生站了起来，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程教授，我认为，生命是平等的，不应该用是否‘遵守规则’来衡量其价值。老人闯红灯，他错了，他应该受到法律的惩罚，比如罚款，甚至承担相应的民事责任。但这个惩罚，不应该是死亡。”

    “汽车，作为一个被人类创造出来的‘智能体’，当它拥有了超越人类反应极限的判断能力时，它就应该被赋予更高的道德准则。这个准则，就是‘保护人类’。在‘一条生命’和‘另一条生命’之间，它不应该去做价值排序。但当它有能力在‘造成死亡’和‘避免死亡’之间做选择时，它就应该选择‘避免死亡’。”

    “你的意思是，无论如何，机器都应该以拯救生命为第一原则？”程鹤追问道。

    “是！”女生毫不犹豫地回答，“乘客坐进车里，享受了科技带来的便利，那么他也应该承担科技所带来的，哪怕是极小概率的风险。而那个走在路上的老人，他没有选择，他就是那个更弱势、更需要被保护的一方。法律，尤其是面向未来的法律，应该向弱者倾斜，这才是社会正义的体现！”

    她的话音刚落，左边阵营立刻有人站起来反驳。

    “简直是道德绑架！我遵守规则，却要为别人的错误去死？这是哪门子的正义？如果今天闯红灯的不是老人，而是一个追着皮球的小孩呢？如果是一个为了救人而闯红灯的医生呢？又或者，如果车里坐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家五口呢？难道也要为了那个闯红灯的老人，牺牲掉车里的一家五口吗？你的‘生命平等’，还成立吗？”

    这个问题，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右边阵营的心口上。

    那个马尾辫女生的脸色也白了。是啊，一对一的时候，尚可争论。如果是一对多呢？难道要让机器为了救一个犯错的人，去杀死五个无辜的人吗？

    整个讲堂，再次陷入了激烈的争吵。

    “这根本就是个电车难题的变种！”

    “法律不应该被伦理绑架，清晰的责任划分才是最重要的！”

    “但法律如果完全抛弃了人性关怀，那它和一堆冷冰冰的条文有什么区别？”

    看着台下争得面红耳赤的学生们，程鹤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没有去平息争论，而是任由他们在思想的碰撞中，去触碰那些平日里被隐藏在法条之下的、更深层次的矛盾。

    直到争论声渐小，所有人都带着一脸的困惑和疲惫看向他，渴望他能给出一个“标准答案”时，程鹤才缓缓开口。

    “看来，大家都很困惑。”

    “那么，我们换一个问题。”

    他没有给出任何解答，而是直接翻开了新的一页。

    “我们离开冰冷的机器，来谈谈有血有肉的人。”

    “一个医生，他面对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目前，所有的常规治疗方案都已经宣告失败，病人只剩下不到三个月的生命。但是，这个医生知道，有一种刚刚研发出来的新药，在动物实验中表现出了惊人的效果，有极大的可能治愈这种绝症。”

    “然而，这种新药，从未在人体上进行过临床试验。它的副作用是完全未知的，有可能会产生比绝症本身更可怕、更痛苦的后遗症，甚至可能加速病人的死亡。”

    “现在，医生手里就握着这唯一一支救命的、也可能是致命的药。病人也知道了这个情况，他跪下来，哀求医生给他用药，他愿意签署任何免责协议，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那么，问题来了。”程鹤的目光扫过全场，“如果你是这位医生，你会怎么做？”

    “A：遵守医疗规范，拒绝使用未经临床验证的新药，让病人在平静中度过最后的时光。”

    “B：打破常规，尊重病人的意愿，为他注射这支充满了未知希望的药。”

    这一次，学生们的选择变得更加艰难。

    如果说上一个问题，还可以在“规则”和“人性”之间找到一个看似理性的支点，那么这个问题，则将他们直接抛入了“职业伦理”和“人道主义”的漩涡中心。

    选择A，意味着恪守医生的天职——“首要的是，不能造成伤害（Primum non nocere）”。这是最安全、最不会犯错的选择，但同时也意味着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生命在自己面前流逝，放弃了那最后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