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法，从来都不是书斋里的学术探讨，而是赤裸裸的、残酷的利益博弈。他们呕心沥血打造出的那把“圣剑”，固然锋利，但它要挑战的，是一个由无数个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共同构筑起来的、坚不可摧的堡垒。

    “程律！程律！快看！”

    一个叫小张的年轻博士，举着手机，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火了！咱们的草案彻底火了！您看这篇报道，《为良知铸盾》，十万加！还有这篇，《英雄不应独行》，也十万加了！下面的评论，全都是支持的！网友们都说，这是本世纪最伟大的立法！”

    会议室里的其他人，也纷纷围了过来，探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些令人热血沸腾的标题和评论。

    “太好了！民心所向啊！”

    “我就说嘛，这么好的法，老百姓怎么会不支持！”

    看着这群年轻人脸上纯粹的笑容，程鹤也露出了一丝微笑，但他眼底的凝重，却丝毫未减。他轻轻呷了一口冰凉的茶水，淡淡地说道：“别高兴得太早。现在这些，都只是前菜。真正的‘大餐’，还在后头呢。”

    小张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大餐？程律，您的意思是……”

    程鹤的话，像是一句精准的预言。

    就在草案公布后的第四十八个小时，第一波真正有分量的反击，来了。

    而且，来得异常凶猛，排山倒海。

    全国工商联，这个在国内商界拥有着无与伦比影响力的组织，率先通过其官方渠道，发表了一篇措辞极为强硬的公开声明。

    声明的标题，就充满了火药味——《警惕以“保护”为名的枷锁，莫让良法成“恶法”》。

    刘公望教授正戴着老花镜，逐字逐句地念着这篇声明，他那平日里温和的声音，此刻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怒火。

    “……本会认为，《吹哨人保护法（草案）》部分条款，存在严重脱离我国经济社会发展实际、过度倾向劳动者一方、可能对企业正常经营秩序造成颠覆性冲击的重大隐患……”

    “草案中提出的‘双渠道举报’，特别是外部独立机构的设立，将架空企业内部的合规与监察体系，使得企业管理层对内部风险失去控制，无异于在每一家企业身边，都安插了一台随时可能泄露商业机密的‘泄露机’！”

    “‘举证责任倒置’原则，更是对现代法治精神的粗暴践踏！它将让所有企业家，都背上‘有罪推定’的原罪。任何一次正常的、基于商业考量的人事调整，都可能被恶意曲解为‘打击报复’，企业将为此疲于奔命，最终导致管理者人人自危，束手束脚，不敢决策，不敢创新！”

    刘教授念到这里，气得手都有些发抖，他猛地一拍桌子：“简直是偷换概念！一派胡言！”

    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从几小时前的欢欣鼓舞，跌入了冰点。

    声明还在继续。

    “……至于‘阶梯式奖励’，我们担忧，这会催生一批为了巨额私利而存在的‘职业举报人’。他们会像秃鹫一样，盘旋在企业上空，用放大镜寻找甚至捏造所谓的‘问题’，进行恶意举报。这将彻底摧毁企业内部最宝贵的信任文化，让同事之间、上下级之间，充满猜忌和提防。这哪里是在保护吹哨人？这分明是在鼓励告密，是在制造内乱！”

    “综上所述，我们强烈呼吁立法机关，审慎对待这部草案。它不是企业发展的‘助推器’，而是一道足以锁死创新活力的‘紧箍咒’！它不是在保护真正的英雄，而是在为投机者铺路！它的出台，将不是对企业家精神的激励，而是一次最沉重的打击！”

    声明的最后，落款处，是全国工商联那枚鲜红的、分量千钧的印章。

    这篇声明，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平静的湖面上，炸出了滔天巨浪。

    如果说，这还只是第一声惊雷。那么，接下来的连锁反应，则彻底演变成了一场狂风暴雨。

    全国工商联发声后不到十二个小时，中国企业家协会，紧随其后，发表了内容大同小异，但语气更加激烈的反对意见。

    再然后，就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中国互联网行业协会、全国房地产商会、中国制造业联合会……数十个在中国经济版图中，占据着举足轻重地位的重量级行业协会，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在接下来的三天内，密集地、一个接一个地站了出来，对这部草案，发起了猛烈的、无死角的联合“围剿”。

    一时间，舆论风向，急转直下。

    之前那些支持的声音，很快就被这些更具权威性、更有影响力的“官方”声音所淹没。各大财经媒体的头版，几乎都被同一个论调所占据——《吹哨人保护法，是否会错杀经济活力？》、《企业家呼吁：请给企业留一些容错空间》、《过度保护或将导致企业大乱》。

    这些文章，引经据典，数据详实，逻辑“自洽”，极具迷惑性。它们巧妙地将“保护吹哨人”和“发展经济”对立起来，给公众设置了一个二选一的难题：你们是想要一个绝对正义但可能会导致经济停滞的社会，还是想要一个经济繁荣但存在一些“必要之恶”的社会？

    这种论调，开始在社会上，尤其是在企业管理层和部分中产阶级中，迅速蔓延开来。

    智库的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墙上的投影幕布上，正滚动播放着这些天的新闻标题和文章摘要。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支支利箭，射向在座的每一个人。

    “他们……他们怎么能这么说？”小张的眼睛都红了，声音里带着委屈和愤怒，“我们辛辛苦苦一年半，每一个条款都经过了反复论证，就是为了堵上这些漏洞，他们怎么能歪曲成这样？什么叫‘鼓励告密’？什么叫‘制造内乱’？”

    “这就是舆论战。”程鹤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他指了指屏幕上的一篇文章，“你们看，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国内顶级的劳动法律师，王汉。我跟他打过交道，他是国内好几家巨头公司的首席法律顾问。这篇文章，写得很高明。他没有全盘否定，而是承认立法有其必要性，但他把我们设计的每一个核心制度，都打上了一个‘过度’的标签。过度保护、过度奖励、过度惩罚……然后，再把这个‘过度’，引向一个可怕的后果——经济崩盘。这是最典型的‘滑坡谬误’，但普通人，很容易被他带进沟里去。”

    “没错，”刘公望教授也沉着脸，接过了话头，“他们这是在动用他们能动用的一切资源，来扼杀这部法律。公开声明，只是第一步。他们真正的杀招，在后面。”

    刘教授的话音未落，程鹤的私人手机，就突兀地响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京州本地号码。

    程鹤皱了皱眉，按下了接听键，并开启了免提。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经过处理的、嘶哑的电子合成音，听不出男女，也听不出年纪。

    “是程鹤，程大律师吗？”

    “我是。”

    “呵呵……听说，你最近很风光啊。搞出了一部了不起的法律，要当救世主了？”那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和恶意。

    “有话直说。”程鹤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好，快人快语。”那声音冷笑一声，“给你个忠告。水太深，风太大，有些浑水，不是你该趟的。你断了别人的财路，别人，就能断了你的活路。你那个智库里，有老有小，出门在外，可得小心点。尤其是那个姓刘的老头子，一把年纪了，可经不起什么磕磕碰碰。”

    赤裸裸的威胁！

    “嘟——”

    电话被猛地挂断。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小张和几个年轻人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他们可以面对理论上的辩论，可以面对媒体上的攻击，但这种直接诉诸于人身安全的流氓手段，却让他们感到了发自心底的寒意和恐惧。

    刘公望教授的脸色，也是一阵青一阵白，但他很快就挺直了腰杆，怒喝道：“无耻之尤！藏头露尾的鼠辈！我刘公望活了七十多岁，什么阵仗没见过？想用这个来吓唬我？做梦！”

    程鹤的脸色，已经冷得像是数九寒冬的冰。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个号码拉黑，然后，又默默地将这段通话录音，保存了下来。

    这，只是一个开始。

    从这天起，智库的办公电话，几乎被打爆了。有冷嘲热讽的，有破口大骂的，有阴阳怪气讲“道理”的，还有更多像刚才那样，进行隐晦或直接威胁的。

    年轻的博士们，不得不轮流去接电话，每一次放下听筒，脸色都难看一分。

    线下的骚扰，也随之而来。

    智库门口，开始出现一些形迹可疑的人，他们不进来，也不离开，就那么远远地站着，用阴冷的目光，盯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更可怕的，是网络上的人身攻击。

    一篇题为《扒一扒“正义律师”程鹤的黑历史》的帖子，突然在各大论坛和社交媒体上疯传。帖子用一种“知情人”的口吻，将程鹤过去代理的几个案子，进行了颠覆性的“解读”。

    说他为了赢官司，不择手段，教唆证人作伪证。

    说他表面上为弱者发声，实际上收费高昂，是个吃“人血馒头”的伪君子。

    甚至，还无中生有地，编造了他私生活混乱的桃色新闻。

    帖子图文并茂，真假掺半，极具煽动性和迷惑性。下面很快就跟了无数不明真相的评论，从“粉转黑”，到“人设崩塌”，再到不堪入目的谩骂。

    “这帮畜生！”小张气得浑身发抖，一拳砸在了桌子上，“他们打不过道理，就开始泼脏水了！”

    程鹤看着那篇帖子，面无表情。他知道，这背后，必然有一个专业的团队在运作。

    而这个团队，很快就露出了它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