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引经据典
发布:2025-12-05 18:30 字数:3427 作者:月殇夭幺
但这一年,情况完全变了。
“张代表吗?我是咱们红星机械厂退休的,我给您打个电话,就是想问问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对,《吹哨人保护法》,这个法,今年人代会能提吗?我们院里几个老哥们都盼着呢!”
“您好,张代表,我是在网上给您留过言的那个小李。我就是想说,这个法案,太重要了!我们年轻人不怕加班,不怕辛苦,就怕说了句真话,回头工作就没了。您在会上,一定得替我们说说话啊!”
电话,一个接一个。
而比电话更夸张的,是信件。
邮局的投递员,从最开始的一天送一小捆,到后来的一天送一大摞,再到最后,干脆直接用邮政的麻袋装。张建国的助理小王,每天光是拆信、分类,就要花掉大半天的时间。
这些信,来自他选区的各个角落。有字迹工整、用词考究的钢笔信,一看就是老教师、老干部写的;有打印出来、逻辑清晰的A4纸长信,来自那些关心时政的白领和大学生;更多的,是那种用圆珠笔,在普通的信纸、甚至作业本上写就的,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朴实和恳切的信。
他们或许连“吹哨人”这个词都念不标准,但他们都用最直白的话,表达着同一个意思:不能让好人吃亏。
张建国一封一封地看。
他看到一位纺织厂的女工在信里写:“俺们车间的主任,老是把快过期的防火材料当新的用,俺们都害怕,可谁敢说啊?说了,明天就让你去看仓库,一个月就那点死工资,谁家没老没小的,都指着这点钱过日子呢。”
他看到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年轻技术员写道:“我们公司的一个项目,数据明显有问题,报上去领导就压着,还找我谈话,说我太年轻,不懂事。我怕了,我不敢再说了。张代表,我觉得自己特窝囊。”
这些信,就像一柄柄重锤,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张建国的心上。
他知道,那些反对这部法律的人,都是些什么人。那些大企业的代表,那些利益集团的喉舌,他们嘴里说的,永远是“营商环境”、“经济活力”、“防止恶意举报”。他们能把一件简单的是非题,包装成一道极其复杂的、需要精妙平衡的利益计算题。
在京城,在那些富丽堂皇的会议室里,张建国听过太多次那样的论调。有时候,听得多了,连他自己都会产生一丝动摇: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复杂?是不是,真的需要再等等,再研究研究?
可现在,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信件,听着电话里那些一声声恳切的“拜托了”,张建国觉得,事情,其实一点都不复杂。
他手中的那一票,沉甸甸的。
它不属于他自己,也不属于任何一个试图用利益来收买它的团体。
它代表的,是那几百万工人兄弟,是那些在电话里声音发颤的母亲,是那些在信里写下“窝囊”二字的年轻人。
它代表的,是人民的意志。
同样的情形,在全国各地,无数个人大代表的办公室里,同步上演着。一股由下而上的、汹涌澎湃的民意洪流,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冲刷着固有的利益格局。
那些原本还在摇摆、还在顾及大企业利益的人大代表们,在这股洪流面前,不得不停下脚步,重新思考自己的立场。他们比谁都清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
京城,全国人大法工委所在地。
一间气氛肃穆的大会议室里,一场决定着《吹哨人保护法》最终命运的草案意见征求会,正在进行。
这是最后一次。
过了今天,草案的最终版本就将定稿,提交常委会进行最终的审议表决。
长条形的会议桌两侧,泾渭分明地坐着两派人马。
一侧,是以几家国内顶尖的互联网公司、大型制造企业和医药集团的法务总监、副总裁为首的反对方。他们个个西装革履,神情倨傲,面前摆放着厚厚的资料,仿佛胜券在握。
另一侧,则是以程鹤为首的支持方。他今天没有带律师团,身边只坐着两位国内顶尖的行政法和宪法学泰斗。程鹤依旧是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偶尔会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
会议室的上首,坐着法工委的几位主要领导,他们神情严肃,目光在两边来回扫视。
会议已经进行了两个多小时。
反对方的陈述,一如既往地“精彩”。
“我们坚决拥护国家的法治建设,但我们必须警惕,一部出发点良好、但设计存在缺陷的法律,可能会对我们的经济发展造成难以估量的负面影响!”一位来自知名电商平台的副总裁,言辞恳切,痛心疾首,“一旦打开了‘恶意举报’的潘多拉魔盒,企业将疲于应对,正常的经营秩序将受到严重干扰!这最终损害的,是全体国民的利益!”
“我同意王总的看法。”旁边一位医药集团的代表接过话头,他推了推金丝眼镜,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们更应该思考,如何通过完善企业内部的监督和沟通渠道来解决问题,而不是简单地将所有矛盾都推向社会,推向司法。法律,应该是最后的救济手段,而不应该成为常规武器。这会极大地增加整个社会的运行成本。”
他们的发言,引经据典,数据详实,从宏观经济到企业管理,从法律风险到社会成本,听上去无懈可击,充满了理性的光辉。
坐在他们对面的程鹤,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嘴边甚至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这些话,他听了一年,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套说辞。把个体的正义诉求,偷换概念,打成“社会成本”;把企业的违法行为,粉饰成“经营风险”;把吹哨人可能遭受的灭顶之灾,轻描淡写成“个别现象”。
终于,反对方的陈述告一段落。
主持会议的法工委领导,将目光投向了程鹤这边:“程律师,还有支持方的各位专家,你们有什么意见?”
程鹤身边的两位法学泰斗,刚准备开口,从专业的角度进行驳斥。
程鹤却轻轻抬手,制止了他们。
他环视了一圈会场,目光最终落在了旁听席上。那里,坐着来自各行各业的十几位全国人大代表。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会议室里,却异常清晰:“主任,各位领导。法理的辩论,我们已经进行了一年。今天,我想,或许我们可以听一听,来自人民代表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旁听席。
那些西装革履的反对派们,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屑。在他们看来,这些所谓的“人民代表”,尤其是那些来自基层的,懂什么复杂的法律博弈?无非就是说几句空洞的口号罢了。
法工委的领导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好。哪位代表愿意发表一下看法?”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缓缓地站了起来。
是张建国。
他今天穿了一身半旧的深蓝色西装,看得出来,是特意为了这个场合准备的,但依旧掩盖不住他身上那股常年和机器、和工人兄弟们打交道所沉淀下来的朴实气息。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此刻正有些紧张地捏着面前的矿泉水瓶。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那些企业高管的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轻蔑。
张建国清了清嗓子,他一开口,一股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就在这间充斥着精英气息的会议室里回荡开来。
“各位领导,各位专家,还有……各位大老板。”
他的开场白,让反对方那边几个人忍不住交换了一个讥诮的眼神。
“俺……我,叫张建国,是代表我们那疙瘩几百万产业工人的。”他有些不习惯这种场合,但还是努力让自己的腰杆挺得笔直,“我没念过多少书,也不懂你们刚才说的那些什么‘营商环境’啊,‘社会成本’啊,这些大学问。”
他的话,很实在,实在得有些“土”。
“我就想给大家,讲个事儿。我们厂里,一个真事儿。”
张建国顿了顿,仿佛陷入了回忆,眼神也变得有些悠远。
“我们厂里头,有个老师傅,叫李宝田。五十多岁了,干了一辈子钳工,手上那活儿,绝了。人也老实,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见了谁都笑呵呵的。大家都喊他‘老实人老李’。”
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只有他那带着口音的声音在回响。程鹤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静静地听着。他知道,真正的好戏,要开场了。
“去年,厂里新进了一批机床。老李是老师傅,车间让他带头调试。没两天,他就看出了问题。那批机床,有个零件的强度不够,高速运转的时候,有崩裂的风险。你们知道,我们那车间,都是重型机械,那玩意儿要是崩了,跟个炮弹没啥区别,是要出人命的!”
张建国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后怕。
“老李当时就急了,赶紧跟车间主任汇报。主任嘴上说知道了知道了,可一扭头,就跟没事人一样。为啥?因为那批机床是主任的小舅子联系的,他拿了回扣。这事儿,车间里的人,心里都有数,但没人敢说。”
“老李是个犟脾气,他觉得这事儿关乎人命,不能含糊。他又去找分管安全的副厂长,写了书面报告。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
张建国说到这里,捏着矿泉水瓶的手,指节都有些发白。
“第二天,老李就被调离了钳工组,让他去看仓库。你们想啊,一个干了一辈子技术的老师傅,让他去看仓库,那不是埋汰人吗?接着,厂里就开始传,说老李脑子有问题,看谁都不顺眼,故意找茬。以前跟他关系好的工友,见了他也躲着走,怕被连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