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程鹤时的情景。

    那时候，她还是个刚刚走出象牙塔，对律师这个行业充满了理想主义幻想的菜鸟。而程鹤，是她实习律所里，一个传说中的“前辈”。

    第一次见面，是在律所那间堆满了杂物的档案室里。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T恤，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的烟，正蹲在地上，翻找着一份陈年的卷宗。

    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宿醉未醒的迷离和一丝不易察れません的疏离。

    “新来的？”他问。

    “嗯，前辈好，我叫林晚儿。”她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他“哦”了一声，就再也没了下文，继续埋头于故纸堆中。

    那就是他给她的第一印象：不修边幅，颓废，甚至……有点瞧不起人。

    她当时心里还有点不服气，觉得这种人，怎么还能在律所里待着。

    可很快，她就被现实，狠狠地打了脸。

    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观摩他开庭。就是那场“电瓶车盗窃案”。

    在法庭上，当他站起来的那一刻，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就变了。

    那种平日里的颓唐和懒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自信，和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精准的子弹，直击要害。他没有用任何华丽的辞藻，却能让所有人都跟着他的节奏走。

    当他拿出那份自己熬了好几个通宵，才从海量监控里截取出来的关键证据时；当他用无可辩驳的逻辑，将公诉方的指控，一条条、一款款地彻底推翻时……

    林晚儿坐在旁听席上，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在怦怦狂跳。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法庭辩论，可以如此的……神乎其技。

    原来，一个律师，真的可以凭借一己之力，逆转乾坤。

    从那一刻起，她看着他的眼神，就变了。从最开始的怀疑，变成了好奇，再到后来的……崇拜。

    她开始像个小跟班一样，跟在他的身后。帮他整理资料，给他泡咖啡，听他用最通俗、甚至有些粗俗的语言，讲解那些最复杂的法理。

    她也陪着他，走过了那段最黑暗的时光。

    当他因为接二连三地为“坏人”辩护，而遭到全网的口诛笔伐时；当那些恶毒的咒骂，像潮水一样涌向他时；当昔日的朋友和同事，都对他避之不及时……

    她想起了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律所的玻璃，被人用石头砸碎了。程鹤一个人，默默地蹲在地上，收拾着一地的狼藉。

    她走过去，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另一把扫帚，陪着他一起扫。

    雨水顺着破了的窗户飘进来，打湿了两人的衣服，冰冷刺骨。可林晚儿的心里，却觉得无比的温暖和坚定。

    全世界都可以误解他，背叛他。

    但她不会。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在那副玩世不恭的外表下，这个男人，藏着一颗怎样滚烫的、坚持着公理与正义的心。

    她想起了两人之间，那些没有说出口，却早已心照不宣的点点滴滴。

    在他熬夜写辩护词时，她悄悄放在他桌上的那杯热牛奶；在她因为案子受挫而偷偷抹眼泪时，他笨拙地递过来的那包纸巾，和那句“哭什么，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在无数个加班的深夜，两人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就着泡面，讨论案情的场景……

    那些温情，像涓涓的细流，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汇聚成了她心中，一片深邃而宁静的湖泊。

    ……

    悠长的思绪，被一阵风吹了回来。

    林晚儿回过神，发现程鹤也正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

    但他们，却从对方的眼睛里，读懂了一切。

    程鹤的眼中，有如释重负的感慨，有对自己一路走来从未放弃的肯定，还有一种，即将见证历史的、难以抑制的激动。

    而林晚儿的眼中，有为他感到骄傲的欣喜，有陪他共度风雨的欣慰，还有那份，早已融入骨血的、深深的信赖与依恋。

    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了唇边，一抹会心的微笑。

    那笑容里，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有共同的记忆，有并肩的战斗，有无言的默契，和对未来的，无限的期盼。

    程鹤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林晚儿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微凉的手，放进了他宽大而温暖的掌心里。

    他轻轻一握，十指紧扣。

    那是一种无比坚实的感觉，仿佛只要握着这只手，就有了对抗整个世界的勇气。

    他们手牵着手，转过身，面向那座庄严的殿堂。

    然后，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那长长的、洁白的台阶。

    脚下的每一步，都踩得那么稳，那么实。

    他们知道，他们即将走进去见证的，不仅仅是一部法律的诞生。

    那更是他们自己，赌上一切换来的勋章。

    是这个国家，在法治的道路上，迈出的，全新的、无比重要的一步。

    人民大会堂内部，空间宏大得近乎不真实。

    穹顶之上，巨大的五角星灯饰，散发着柔和而庄严的光芒，如同苍穹之眼，俯瞰着下方数千名代表着共和国意志的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着木质、皮革和历史沉淀的独特气味，厚重，肃穆，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程鹤和林晚儿，被安排在二楼旁听席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会场的全貌。下方，是一片由深色西装和各色民族服饰构成的海洋。每一个坐在这里的人，身后都代表着数十万、乃至数百万的民众。他们手中的表决器，看似轻巧，却承载着万钧之重。

    程鹤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攥住了，每一次跳动，都沉重而费力。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以为自己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早已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在此刻，在这片红色的海洋里，他发现自己还是紧张得像一个即将走上考场的学生。

    身边的林晚儿，情况比他更甚。

    她的脸颊，因为过度的紧张而显得有些苍白，嘴唇紧紧地抿着，连呼吸都刻意放得极轻，仿佛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惊扰了这神圣的寂静。她的手，放在腿侧，冰凉一片。

    程鹤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

    这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极致的、混杂着期盼与忐忑的激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前面的几项议程，程鹤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成了一根绷紧的弦，等待着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

    终于，当上一项议案表决结束，会场短暂的骚动归于平静后，主席台上，主持会议的委员长，拿起了面前的讲稿。

    他的声音，通过会场内无处不在的音响系统，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角落。那是一种沉稳、洪亮，不带丝毫个人情感，却充满了力量的声音。

    “各位代表，现在，提请大会审议，《吹哨人保护法（草案）》。”

    来了！

    程鹤的瞳孔，猛地一缩。

    林晚儿更是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冰凉的指尖，用力地陷进了他的西装布料里。

    “下面，对《吹哨人保护法（草案）》进行表决。请各位代表，按动表决器。”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整个万人大礼堂，陷入了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前一秒还存在的、数千人共同呼吸所形成的细微气流声，此刻，也消失了。仿佛时间，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主席台上方，那块巨大无比的电子显示屏。

    那块屏幕，此刻还是一片深邃的蓝色，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平静的海面。

    程鹤的目光，死死地，焊在了那片蓝色之上。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什么金杰，什么资本巨鳄，什么利益集团……那些曾经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对手，此刻，都已经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

    他只记得陆明那双绝望的眼睛。

    只记得张建国代表，在法工委会议上，那一声声质朴而滚烫的质问。

    只记得办公室里，那堆积如山的、来自全国各地的民众来信。

    只记得这一年多来，他和他的团队，熬过的每一个不眠之夜，付出的每一滴汗水与心血。

    成败，在此一举。

    是龙是虫，是功垂青史，还是功败垂成……

    所有的答案，都将在接下来的几十秒内，揭晓。

    “嘀。”

    一声轻响。

    那片深蓝色的屏幕上，一个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光点，亮了起来。

    是绿色的。

    那一点绿色，就像是黑夜中，划亮的第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程鹤眼中所有的光。

    紧接着，仿佛是收到了一个无声的号令。

    “嘀嘀嘀嘀……”

    无数声轻响，汇成了一片细密的、如同春雨般的合奏。

    屏幕上，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第一百个……

    绿色的光点，开始疯狂地涌现！

    它们不再是一个个孤立的点，而是迅速地连接成片，汇聚成流！

    那片绿色，以一种摧枯拉朽、势不可挡的姿态，在那块巨大的屏幕上，疯狂地蔓延开来！

    就像是春天降临大地，枯黄的草原，在一夜之间，被无尽的生机所覆盖！

    就像是一滴墨水，滴入了清水之中，迅速地渲染开来，将整杯水，都染成了它的颜色！

    程鹤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他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片绿色的海洋，生怕自己一眨眼，眼前这如梦似幻的景象，就会消失不见。

    他看到了。

    在那片浩瀚的绿色海洋中，偶尔，会跳出一两个刺眼的、红色的光点。

    那是反对票。

    每一个红点亮起，都像是一根针，轻轻地扎了一下他的心脏。他甚至能想象得到，按下那个红色按钮的，会是怎样的一张脸。或许，是某个与医药集团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代表；或许，是某个本身就是互联网巨头代言人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