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关于时间维度的审查。案发时间距今已达十五年之久，原告已为此付出了自由的代价，并刑满释放。时间的流逝，已足以冲淡该事件的新闻时效性。互联网的永久记忆功能，使得该陈年旧事对原告的负面评价，被不合理地延续至今，这有违社会普遍认知的‘时过境迁’的朴素正义观。”

    “第三，关于当事人身份与行为的审查。原告陈默系普通公民，并非需要接受社会持续监督的公众人物。且证据显示，原告在刑满释放后，积极改造，努力工作，组建家庭，未再有任何危害社会的行为。其回归社会的意愿和努力，应得到法律的鼓励与支持。允许其‘被遗忘’，有利于其彻底融入社会，实现法律‘惩罚与教育相结合’的根本目的，这本身就符合更深层次的公共利益。”

    “综上所述，”王敬诚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庄严和洪亮，“本院认为，原告陈默要求被告方停止侵权、删除相关链接的诉讼请求，具有事实与法理依据。虽然我国目前尚无关于‘被遗忘权’的明确法律规定，但依据《民法典》关于保护公民人格尊严、个人信息和隐私权的基本原则，以及在权利冲突中进行利益衡量的司法理念，本院对原告的诉求，予以支持！”

    “本院判决如下：”

    “一、被告‘焦点新闻网’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删除其网站上发布的，标题为《疯狂的青春，铁窗的代价——记XX大学城聚众斗殴案》的报道及所有相关内容。”

    “二、被告‘北极星搜索公司’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断开其搜索引擎中，所有与关键词‘陈默’、‘聚众斗殴’相关联的，指向上述新闻报道的搜索链接。”

    “三、驳回原告其他诉讼请求。”

    “案件受理费，由二被告共同承担。”

    “如不服本判决，可在判决书送达之日起十五日内，向本院递交上诉状，并按对方当事人的人数提出副本，上诉于京城市中级人民法院。”

    “砰！”

    法槌落下，声音清脆，却仿佛带着万钧之力，重重地敲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一锤定音！

    陈默再也支撑不住，他趴在原告席的桌子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多年的痛苦、委屈、绝望，在这一刻，化作了无声的、滚烫的泪水，彻底释放了出来。

    赢了……他赢了……他的女儿，终于可以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去上学，去交朋友，再也不用被人指着脊梁骨，说她有一个“劳改犯”爸爸了。

    被告席上，金昊宇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呆呆地坐在那里。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体无完肤。他引以为傲的资源、人脉、经验、辩才，在程鹤那种大道至简、直指核心的法理构建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他甚至能感觉到，周围那些曾经仰视他的目光，此刻都变成了同情、嘲讽和审视。

    他的不败金身，在今天，被一个过气的老律师，彻底击碎了。

    法庭内，短暂的寂静之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这掌声，不是送给胜诉的原告，也不是送给辩才无双的律师，而是送给勇敢地、历史性地做出这份判决的合议庭，送给王敬诚法官。

    记者们蜂拥而出，他们要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个震撼性的消息，传遍全国。

    “华夏‘被遗忘权’第一案胜诉！法院首次采纳‘三步审查法’！”

    “里程碑式的判决！王敬诚法官的司法担当！”

    “一个时代的开启：程鹤律师的‘权利平衡’理论，将重塑我国互联网法治！”

    王敬诚在法警的护送下，离开了法庭。他走过程鹤身边时，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两人对视了一眼。没有言语，但那一眼之中，包含了太多的内容——有法律人之间的惺惺相惜，有对彼此勇气的敬佩，更有共同见证历史的默契。

    程鹤扶起还在哭泣的陈默，轻声说：“走吧，陈先生，去接你的女儿放学。从今天起，你只是一个普通的、爱着女儿的好父亲。”

    判决的余波，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猛烈。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陈默案”和“三步审查法”，成为了整个社会最热门的话题。从权威的法学期刊，到街头巷尾的短视频，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这场官司。

    最高人民法院罕见地在判决生效后，立刻在其官方网站和公众号上，全文刊登了王敬诚法官撰写的判决书，并配发了评论员文章，标题是《以能动司法，回应时代命题》。这篇文章，高度赞扬了该判决在面对新问题时，所展现出的司法智慧和责任担当，并明确指出，该案的裁判思路，对全国各级法院审理类似案件，具有重要的参考和指导意义。

    这一下，彻底为这份判决的性质，定了调。

    所有人都明白，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份一审判决了。它实质上，已经成为了国家最高审判机关认可的“指导性案例”。

    “焦点新闻网”和“北极星搜索公司”内部，紧急召开了数次会议。金昊宇依然坚持要上诉，他声称一审判决程序“存在重大创新性瑕疵”，他要战斗到底，挽回自己的声誉。

    但两家公司的法务总监和高管们，已经不是傻子了。最高法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再上诉，不过是自取其辱，而且还会给公司带来更大的负面舆论。

    最终，在判决生效后的第十天，两家公司公开发表声明，表示“尊重法院判决，并已按照判决要求，完成相关报道和链接的删除工作”，同时宣布，将成立专项研究小组，以“三步审查法”为蓝本，建立处理用户“被遗忘”请求的内部流程。

    他们放弃了上诉。

    金昊宇被委婉地解除了代理合同。这位曾经在京城律师界呼风唤雨的金牌大状，一夜之间，从神坛跌落。他所代表的那种，只讲输赢、不问是非，以资源和技巧压人的“精英律师”模式，在这场法理与人性的交锋中，显得如此陈旧和脆弱。

    据说，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三天没有出门。出来后，整个人都憔悴了一圈，眼神里的锋芒和傲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迷茫。

    在一个雨夜，他独自一人，来到了“法理之光”律所的楼下。他没有上去，只是在车里，遥遥地望着那扇亮着灯的、程鹤的办公室窗口，坐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拨通了程鹤的电话。

    “程律师，”他的声音，第一次没有了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显得有些干涩，“我……想不明白。我到底输在了哪里？”

    电话那头，程鹤的声音依旧平静：“金律师，你没有输给我，你只是输给了这个时代。”

    “时代？”

    “是的，时代。在过去，信息是稀缺的，法律的重点是保障信息的传播和公开。所以，你们那一套‘绝对自由论’，很有市场。但在今天，信息是过载的，泛滥的，甚至是有毒的。法律的天平，自然要向保护被信息洪流淹没的个体，进行适度的倾斜。你不是输在技巧上，你是输在，你没有看懂天平移动的方向。”

    程鹤顿了顿，继续说道：“法律的生命，不在于逻辑，而在于经验和人心。金律师，你的逻辑很完美，但你的法律里，缺少了点人味儿。这，或许才是你真正需要思考的。”

    电话挂断了。金昊宇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雨水敲打着车窗，像是敲打在他的心上。许久之后，他发动了汽车，掉头离去。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从那以后，京城的律师圈里，少了一个咄咄逼人的金牌大状，多了一个专注于法律援助和公益诉讼的，沉默的律师。

    而在“法理之光”律所内部，这场胜利，则像一场洗礼。

    程鹤将所有参与过案件讨论的年轻律师，都召集到了会议室。

    “这个案子，我们赢了。但我要告诉你们，这份功劳，不属于我一个人，它属于我们‘法理之光’的每一个人。”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王宇身上。

    “王宇，你从一开始，就坚定地站在了保护个体权利的一边。你看到了法律冰冷条文背后，那个活生生的人的痛苦。这份对人性的关怀，是法律人最宝贵的品质。没有你的坚持，我们可能根本不会接这个案子。”

    王宇的脸微微一红，激动地挺直了胸膛。

    接着，程鹤的目光，又转向了李哲。

    “李哲，你在讨论中，提出了最尖锐的反对意见。你捍卫了新闻自由和公共秩序的价值，你看到了放任‘被遗忘权’可能带来的风险。这份对秩序的敬畏和对风险的警惕，是法律人不可或缺的理性。没有你的反对，我们的理论模型，就会存在巨大的漏洞，就不可能做到如此周延和平衡。”

    李哲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当初的“反对”，竟然也得到了程鹤的肯定。

    程鹤环视着所有人，声音温和而有力：“你们看到了吗？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从来不是来自于某一个单一的、正确的观点。它恰恰是来自于各种对立观点的激烈碰撞、交锋与融合。王宇的‘人权’，和李哲的‘秩序’，就像法律这只雄鹰的两只翅膀，缺了任何一只，都无法飞翔。我所做的，不过是帮助你们，找到了让这两只翅膀协同扇动的方法而已。”

    “我希望你们记住，在未来的职业生涯里，永远不要害怕反对的声音，永远要学会倾听和理解与你不同的观点。因为真理，往往就诞生在对立与冲突的缝隙之中。”

    这番话，让在场的所有年轻律师，都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王宇和李哲对视了一眼，眼神中，过去的对立，已经化为了相互的理解与尊重。他们终于明白，程鹤交给他们的，远比一场官司的胜负，要珍贵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