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二审法院，甚至最高法，他们会怎么看我们？他们会觉得我们是在挑战现有的司法秩序。这份判决，百分之九十，会被发回重审，或者直接改判。到时候，我们怎么办？我们法院的脸，往哪儿搁？”

    年轻的张法官立刻反驳道：“刘老师，我不同意！法律难道不应该与时俱进吗？互联网带来了全新的问题，如果我们这些一线法官，还抱着几十年前的旧法条，刻舟求剑，那才是最大的不负责任！立法是滞后的，司法必须要有一定的能动性，去填补这个空缺。程鹤律师不是在创造法律，他是在现有法律原则的基础上，为我们提供了一套科学的‘解释方法’！这并不违背法官的职责！”

    “小张，你太理想化了！”刘法官摇了摇头，“你以为写一份判决书，是写一篇法学论文吗？我们要考虑的，不仅仅是法理，还有现实！这份判决一旦出去，会引发多大的舆论争议？会给院里带来多大的压力？这些，你想过没有？”

    “可如果我们因为害怕压力，就对一个明显不公的现状视而不见，就对一个明显更优的解决方案弃之不用，那我们还配当这个法官吗？”张法官的脸涨得通红，情绪有些激动，“陈默和他女儿的遭遇，我们都看到了。如果我们驳回他，那等于就是用我们手中的法槌，亲自宣判了他们父女的‘数字死刑’！我的良心，过不去！”

    “良心不能代替法律！”

    “法律如果失去了良心，那就是恶法！”

    争吵，在小小的合议室里，反复上演。

    王敬诚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程鹤那份代理词的纸张边缘。

    他知道，刘法官的顾虑，是每一个成熟的、在体制内生存的法律人的必然考量，是现实。

    他也知道，张法官的激情，是每一个法律人内心深处都燃烧过的理想之火，是初心。

    现实与初心，此刻，就在这间屋子里，进行着最激烈的交锋。而他，作为审判长，必须做出最终的裁决。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庭审的画面。程鹤那平静而自信的眼神，那不疾不徐的语调，那清晰严密的逻辑链条……

    他知道，自己即将做出的这份判决，必将，载入史册。

    也必将，引发巨大的争议。

    他将要面对的，可能是来自上级的批评，同行的质疑，媒体的追捧与棒杀。他的名字，会和“被遗忘权”、“司法造法”这些敏感词，永远地捆绑在一起。

    他这一辈子积累下来的声誉、地位，都赌在这一份判决书上。

    值得吗？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陈默，为了一个律师提出的理论，去冒这么大的风险，值得吗？

    王敬诚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眼神中，所有的犹豫和挣扎，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澄澈。

    ……

    就在法院合议庭承受着巨大压力的时候，程鹤本人，却表现得异常平静。

    他没有像王宇和林晚儿担心的那样，去发动舆论，或者去进行任何的公关活动。他甚至婉拒了所有想要采访他的媒体。

    这几天，他就像个没事人一样，每天照常来律所，喝茶，看书，偶尔指点一下年轻律师们手头的其他案子。

    午后的阳光，透过办公室的百叶窗，洒在他身上，温暖而安详。他正捧着一本泛黄的古籍，看得津津有味。

    林晚儿端着一杯刚泡好的茶，轻轻地放在他桌上，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老师，您……就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

    程鹤抬起头，从老花镜后面看着自己这个充满灵气的学生，笑了笑，反问道：“担心什么？”

    “担心法官不敢判啊！”林晚儿急切地说，“我们都知道您的理论是完美的，可……可现实是复杂的。”

    程鹤放下书，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呷了一口。

    “晚儿，打官司，就像是做一道菜。律师的责任，是穷尽自己的智慧和手艺，用最好的食材，把这道菜做到色香味俱全，做到极致。然后，把它端到品尝者的面前。”

    他看着窗外，目光悠远。

    “我已经把我能做的，都做完了。我把我心中最好的、最合理的解决方案，毫无保留地，摆在了法官的面前。”

    “至于品尝者，是选择勇敢地尝一尝这道新菜，还是因为害怕不合口味而选择放弃，那是他的事情。我们应该相信他。”

    程鹤转过头，看着林晚儿，眼神中带着一种深刻的信任。

    “我也相信，我们这个国家的法官们，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他们有足够的智慧，去分辨什么是真正的好东西。他们也有足够的担当，去做出一个经得起历史检验的、正确的选择。”

    宣判的日子，终于到了。

    京城的天气有些阴沉，像是憋着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法庭内外，却比上一次开庭时更加人头攒动，气氛也更加炽热。

    国内几乎所有主流媒体的记者都到齐了，长枪短炮严阵以待。法律界、学界、甚至科技界的许多知名人士，也都出现在了旁听席上。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那一声即将决定华夏互联网法律走向的法槌声。

    被告席上，金昊宇和他那支豪华律师团的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阴沉。休庭的这些天，他们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资源，试图向法院施加影响。他们通过相熟的媒体释放舆论，暗示法院如果支持原告，将是“对新闻自由的背叛”；他们委托法学界的保守派大佬撰写文章，批评“司法造法”的危险性。他们用尽了一切手段，只为将那个叫程鹤的男人和他那套“歪理邪说”彻底扼杀。

    然而，法院那边，却如同一口深井，没有透露出丝毫风声。这种未知的寂静，让一向自信的金昊宇，第一次感到了心慌。

    原告席上，陈默紧张得浑身僵硬，他的手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程鹤依旧平静，他只是在开庭前，轻轻拍了拍陈默的肩膀，低声说了一句：“别怕，相信法律。”

    随着审判长王敬诚和合议庭成员的入席，整个法庭瞬间鸦雀无声。

    王敬诚的脸色看起来有些疲惫，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仿佛蕴藏着某种坚定的力量。他没有多余的开场白，目光扫过全场，然后直接拿起那份已经写好的判决书。

    整个世界的焦点，似乎都凝聚在了他和他手中的那几页纸上。

    “经本庭合议评议，现对原告陈默诉被告‘焦点新闻网’、‘北极星搜索公司’一般人格权纠纷一案，作出一审判决。”

    王敬诚的声音，沉稳而清晰，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法庭的每一个角落，也传到了法庭外无数关注着此案的人的耳中。

    金昊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陈默几乎停止了呼吸。

    “本院认为，公民的人格尊严受法律保护。互联网时代，个人信息在网络上的永久存留与便捷检索，对公民的安宁生活构成了新的挑战。本案的争议焦点，在于个人要求被遗忘的权利，与新闻自由、公众知情权等重要法益发生冲突时，应如何进行司法裁量。”

    王敬诚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被告方主张，新闻报道基于事实，删除历史报道有违新闻自由原则，且损害公众知情权。此观点，本院予以部分认可。新闻自由与公众知情权，确系我国宪法和法律所保护的重要权利，是社会监督与公共记忆的基石，其价值不容动摇。”

    听到这里，金昊宇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勾起了一丝弧度。他身后的律师团，也明显松了一口气。看来，他们的施压起作用了。法官，还是选择了最稳妥、最保守的路径。

    陈默的脸色，则瞬间煞白，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从椅子上滑落。

    然而，王敬诚接下来的话，却让整个法庭的局势，发生了惊天动地的逆转。

    “但是，”王敬诚加重了语气，目光变得锐利，“任何权利都不是绝对的，都存在其行使的边界。当一种权利的行使，对另一种受法律保护的权利造成了不成比例的、持续性的损害时，司法就必须介入，进行平衡与调整。”

    “本院认为，原告代理人程鹤律师，在庭审中所提出的‘三步审查法’理论模型，为本案的裁判，提供了极具参考价值的、科学且理性的分析路径。该模型并未否定新闻自由，而是为如何在个案中划定其合理边界，提供了可操作的指引。经合议庭慎重研究，决定在本案的判决理由中，对该裁判思路予以采纳和阐述。”

    “轰——！”

    这句话，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法庭内，在所有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金昊宇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王敬诚，仿佛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采纳了？法院竟然真的采纳了一个律师在法庭上提出的理论？这……这怎么可能？！这完全不符合惯例！

    旁听席上的记者们，已经疯了！他们手中的笔在采访本上疯狂地划动，有的人甚至激动得浑身发抖。他们知道，自己正在见证历史！一个全新的司法裁判规则，就在今天，就在此刻，诞生了！

    “法理之光”的王宇、林晚儿等人，在旁听席的角落里，激动地紧紧握住了彼此的手，眼眶瞬间就红了。

    程鹤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欣慰的微笑。

    王敬诚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继续宣读着那份必将载入史册的判决书。

    “第一，关于信息性质的审查。本案所涉新闻，系原告陈默十五年前的刑事犯罪记录。该信息在当时具有一定的新闻价值，但时至今日，其内容主要涉及原告个人不愿为外人所知的过往，已高度转化为个人隐私范畴。其对公共利益的价值已显著降低，而对原告个人生活的负面影响，则持续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