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点，冬夜的冷风从青州市老城区的各个角落穿行而过，将老旧巷道的湿漉气息和生锈的铁皮味拢进一栋八十年代的砖楼。十二层，西侧尽头，一道门虚掩着，门缝里浮出黄白色灯光，像深夜中无言的示警。警车闪烁着警灯，警员在楼道间忙碌穿行，但压在空气中最重的，是刚才那阵刺耳的警铃声，仿佛宣布着谁也没法否认的厄运降临。

    陈峰走得很慢，他穿着带灰的深色羽绒服，目光却总比其他人更沉、更坚忍，像盯着时间的鳞片不肯放手。他侧身躲开来来往往的警员，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然后弯腰进门，警觉而小心。

    屋里很静，只剩下警笛远远的余响和闪光灯偶尔一亮的低鸣。

    一具年轻女性的遗体，正仰躺在旧沙发中央，双手交叠于胸前，脸上的表情平静得诡异。尸体身下铺了一大块漆黑发亮的绸缎，绸缎上用细腻的白色粉末勾勒出诡异的几何图形——看不出是常见符号，更像一组杂乱而刻意的线条、棱角与圆圈，彼此相连，不知在表达什么。四周家具陈设皆原位，大厅地板上的灰尘，却在死者周围划出一道清晰无痕的圆环，圆外又落着极细腻的白色颗粒。

    “刑侦支队306已到现场，情况特殊，请支队长批准扩大封控范围。”门口警员手持对讲机，语速不自觉飞快。

    陈峰没有理会对讲机，他拧了拧眉，习惯性从兜里把手套翻出来戴好，缓缓蹲下。房间里各种气味混杂着漂白剂和陌生的香气。他视线先落在绸缎的包角，顺着白色纹理一点点向外扩展。绸缎下沿有几处微不可查的褶皱，像刚调整过但又被特意抹平一样。

    “你要不要先扫一圈整体环境？”新来的搭档李阳已经忍不住了。小伙子激动又有点局促。他一手拎着刚开封的便携式化学检材检测包，另一只手正熟练地把“脉冲拍摄仪”设定好角度，微微提高声音，“我先用高灵敏度设备取个样，你再……诶，师傅你听见没？要不我先远程联下系统，数据同步会快些！”

    陈峰没抬头，声音小得像自言自语：“嗯，你忙你的。”

    “……”李阳悻悻站在一边，看着对方徒手扒拉着地上两颗玻璃弹珠——他都没看见有弹珠！——然后默默用目光丈量门口到沙发的距离，鼻尖快贴到地板了，连汗珠都凝固在额角。

    陈峰继续专注看地板——地砖缝里淡淡有点粉色，像是刚撒过什么，又被人用纸巾仔细擦过。他详细观察尸体两侧与地面的间隙——人在自然仰躺时，手肘应该与地面呈一个约30度的折角，但死者的手腕下竟比左侧垫高了几个毫米。左边绸缎微皱，正好藏着一块摊开的卫生巾纸。

    “凶手不只精心布置了仪式，用的道具都是现下容易购买但有特殊用途的杂物，”陈峰若有所思，“比如这块黑绸缎肯定不是家里常用的……商场买不到，可能某种舞台用具。白色粉末……”他近距离闻了闻，“不是面粉，不像石灰，更像工业滑石。”

    李阳拿着设备一边采样一边嘟囔：“人都死了你还抠粉末，信息都得靠云端比对，师傅您这方法太‘复古’了。您不怕案发现场信息污染吗？”

    “你就知道机器。”陈峰淡淡道，“别忘了留意鞋印和灰尘，机器未必懂得人心。”他用手指比量出沙发到门口一步步距离，“保留了第二人的脚印，但主人的脚印在门外就中断了。凶手至少是背着尸体进门，走回头路。”

    站在门口那会儿，李阳原本很不屑，但现在却有些迟疑地盯着地上的灰痕。他用手里的红外照射，一边调侃——“您这些细节，等下法医到场再说吧。”话说到一半，见一个身穿白色法医制服的女人从人群中走进来，动作利索又克制。

    “苏法医。”陈峰点了下头，带着一贯的低沉缓慢。

    苏晴对他只是点头示意，然后径直向尸体走去。她背后还跟着两个法医助理，快速把取样箱、记录本和拍照设备布置好。

    “死者初步判断，女性，二十至二十五岁。现场无明显搏斗痕迹，”苏晴皱眉，检查了下尸体双手和指甲，“手部有轻微挫伤，但不像生前挣扎。死亡时间在晚上10点到11点之间。”

    她伸手微微翻开死者头发，在后颈根部发现一道不太起眼的红痕。

    “死因疑似为机械性窒息，颈部擦伤，手法很稳。推测凶手极其冷静，没有多余行为。”

    她语气一向简明至极，但语调压抑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紧绷。

    苏晴继续抽取尸体周围空气样本。“现场散发有一种特殊的麝香味，但比香水淡很多。这类气味常用于舞台服饰或某些药品。”

    李阳趁机插话：“苏法医，那白色粉末检测分析需要多久？”

    “不超过半小时，助理已采样。还有，”苏晴看着绸缎上的图案，眉头紧锁：“这几何图案不常见，不像普通符号。倒有点像古典建筑图纸的勾勒线条。”她看了陈峰一眼，“你的看法？”

    陈峰的呼吸停滞了一秒，眼神比谁都要凌厉：“对，这不是普通几何。初步看，是双层封闭结构。一圈像椭圆形的连环，外部的直线和弧线带有建筑布局的逻辑性……”他顿了顿，脑海里陡然闪回一幅画面——四年前，景州市金融大楼地下金库，那一夜的警报回响如昨日，警戒线上，勘查灯下，地板曾勾勒出极为相似的白色线痕。

    “这不是一次性的仪式感炫技。”陈峰低声，“凶手在警告我们。”

    苏晴语气微低：“你什么意思？”

    “……这种图形，四年前‘金库案’现场有过，不一样的材料，不一样的比例，但……是绝对的呼应。”陈峰眸色像夜里水面闪着锐光，神情再也无法平静。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仿佛回忆起那团把自己拖回伤痛深渊的迷雾。

    屋里此刻只剩下翻动笔记和电子设备嗡鸣声。

    李阳察觉气氛异样，瞪大双眼看着两人，一时间所有质疑和自信褪去，“啊？师傅，这和金库案……能扯上？”

    陈峰慢慢站起来，脸上阴影拉得很长，他望着幽深门廊尽头，仿佛有什么老旧的回音跳跃出来，沿着老城楼道回荡。

    “如果真是他在向我喊话——他在用死者的躯体、用仪式和线索，煽动我回头。他在等我接招。”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蹲回死者旁，手握紧，指节发白。他看见案发地地砖阴影处，有一粒细微的亮片——那是他四年前侦查时熟悉的某种工业反光涂层，多用于银行施工现场、安防通道。

    【他来了……真凶，开始邀请我进入他的规则。】

    苏晴把手套摘下来，神情凝重：“咱们要很快弄清楚死者身份，否则很可能错失主动。”

    “李阳，”陈峰声音第一次带了些激烈的力度，“所有能查的监控、走访、数据霎时全力推进。”

    “好。”李阳答应得很快，他第一次不再抱怨陈峰“土法侦查”，而是拿出全部设备和技术动力，全力运转。警用终端的绿光投射到墙上，智能分析程序飞速读取各项物证、数据流。

    而陈峰默默蹲在尸体旁，仍在用指背轻拂着地面细尘。现场的每一尺，被他当作最后的战线。

    窗外冷风劲吹，老楼灰墙起了涟漪。警铃仿佛又一次无声地响彻全城，命案重现，不安开始潜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