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鞋子踩在楼梯上的声音，在这一刻却是如此的清晰。

    顾怀瑾走在一扇大门前，微垂的眼眸看不清思绪。许久他才抬起手敲响了那扇门。

    “是怀瑾吗？进来吧。”里面传来顾老爷子的声音，顾怀瑾扶在门把上的手用力，门就往里面打开了。

    入眼的是一片祥和的房间，淡淡的木檀香，以及茶香味扑鼻而来。是如此的浓烈，以至于席卷了顾怀瑾的所有感官。不可否认他喜欢这个味道。

    桌子是八仙桌，而如今正放着两杯茶，从那升起的烟雾来看，这两杯茶泡的时间并不久。想必在他进门前，刚刚泡好。就是不知道这其中一杯是谁的了。

    顾老爷子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回头看到顾怀瑾还在门口，说道：“怎么不过来？”

    顾怀瑾这才往房间里走去，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茶室比较合适。这里没有其他多余的家具，有的只是一些煮茶常用的工具，虽然顾怀瑾不太懂这些，但是他知道这些东西是顾老爷子的收藏，对这位老人家来说，能够静下心来品茶，也是一大乐趣。

    等到顾怀瑾坐下，顾老爷子把手边的另外一杯茶放到了顾怀瑾眼前的桌子上。“这一杯是留给你的。”头一次和一个称得上是长辈的人坐在一起，顾怀瑾心里多少有些复杂。

    看着眼前的这杯茶，棕色的茶水依稀可见略微的浮渣。他端起茶来喝了一口，顿时脸上微微皱起了眉头。

    “哈哈。这杯茶如何？”顾老爷子看着顾怀瑾的表情，大笑出来，同时也放下了自己的茶，问道。

    “……很苦。”半晌，顾怀瑾撇了撇嘴，但是嘴里泛起的一股苦涩的味道，却是当他依旧不适应。他不是没有喝过茶，但是从未像现在这样，苦涩得让他想要吐出来。

    老爷子叹了一口气。缓缓对顾怀瑾说道：“这杯茶，虽然苦了些，但是每个人感受到的却是不尽相同的。”这杯茶，即使给另外的人喝，但是恐怕回答却会不一样。

    顾怀瑾用力捏紧了手里的杯子：“爷爷，我不明白。”虽然心里已经猜到了一些，但是他从来不点破。

    “你这孩子……这么多年来，很苦吧。不论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还有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人，这些恐怕都让你心里不好受吧？”顾老爷子看着眼前的人。明明才17岁不到的年纪，明明应该是张扬的青春，肆意挥霍的年华，却偏偏冷漠到了极点。这种冷，不是闹脾气，不是不懂事。而是冷到了骨子里，察觉不到一起温暖的寒。而顾老爷子同样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个孩子经历过什么。

    对家人由一开始期望，便到如今的绝望。是顾荣的错，同时也是他傻。看不清人的真面目，只至于最后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怀瑾，这杯茶你喝是苦涩的，但是爷爷喝的，却是甜的。”老爷子语出惊人。顾怀瑾这才抬头看着老爷子。他的确尝到了苦涩的滋味，那种弥漫在胸腔里的，挥之不去的苦涩。

    “这杯茶，心中有苦难言的人喝下去，便会觉得苦涩难忍，而心胸开阔的人，不会觉得难喝，反而是淡淡的清甜。你三叔也曾喝过，那小子竟然尝到了蜂蜜水的滋味。我以为是我味觉失灵，却在最后才发现并不是这样的。”顾老爷子说道。像他这种已经一只脚踏入棺材的人，心中所想，不过是儿孙满堂，享清福罢了。所以他这一生注定了细水长流。而顾城，心有所爱，还有一个儿子，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听到这里，顾怀瑾看着茶杯不说话。竟然是这样吗？低垂的眼眸看不清思绪，但是心里依旧泛起了点点波澜。他以为他历练千年，早已不在意这些，却偏偏被老爷子一眼看穿。即使老爷子说的是家庭，而他心中的怨气，更多的却是悔恨。

    “爷爷……是不是好人永远不得善终？”良久，顾怀瑾轻声问道。如果好人有好报的话，他自认为上辈子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即使慕容雪想要把他养废，但是他也最多长成了娇纵蛮狠的性格，每日不是出去闯祸就是玩乐。他一直以为慕容雪作为他的后妈，对他应该是像童话故事里的恶毒皇后，自己则是那可怜的受害者。但是偏偏慕容雪给他各种好的，没有苛刻他一分一毫。所以他理所当然的享受着这一切，还把顾深当成了自己的好兄弟。

    直到最后一切明了，他才明白原来所谓的父爱是为了权利，钱。而他以为的兄友弟恭不过就是一场骗局。所有的温柔都是虚假的。

    “怀瑾，爷爷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并不如意，但是爷爷也想要告诉你，有时候放下仇恨或许比现在更快活些。”虽然老爷子知道这么多年顾怀瑾心里受了很多的委屈，但是他心里仍然不想让这个孩子带上自己的思绪，去报复那个家。即使慕容雪在李青和顾荣没有离婚期间就勾引了顾荣，但是这中间的种种，也算是因果吧。慕容雪生了孩子，李青则因为伤心而离家出走。方面的事，他知道的仅仅也就是顾怀瑾还在李青肚子里就差点流产。其余的他也一概不知。

    慕容雪无疑把自己伪装得很好。她温柔、大气、善良。这些都是顾荣所喜欢的类型。但是一个男人，背叛了家庭出轨，这对于顾怀瑾来说，就算是自己的母亲原谅了他，自己也不能原谅。

    况且，慕容雪这个女人根本就不无辜。最无辜的还是李青，这个生了他，养了他十七年的母亲。

    他那个所谓的父亲说，他和慕容雪是真爱。那李青呢？自己的母亲呢？她就是一个错误吗？慕容雪千方百计想要除掉的，不就是他顾怀瑾，还有李青这个从来没有做错过任何事的无辜人。

    联姻或许无辜，但是满口谎言。打着真爱的名义伤害别人的，那才是真正的恶毒。顾怀瑾忍不住想，自己的父亲真的爱过母亲吗？如果爱过，为什么放纵慕容雪欺压自己的母亲，但从来没有站出来说过一句公道话。

    老爷子看着眼前沉溺在自己思绪的人，依旧叹了一口气：“怀瑾，你要相信人在做，天在看。有些事情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他也在这世上活了这么多年了，有些事情比谁都看得通透。

    这个道理顾怀瑾以前懂，但是现在却觉得，恶人会得到报应这种事，太少也太难。即使死后不得安宁，却在活着的时候作恶多端无人管辖，这样的事情不是他所愿意看到的。

    “爷爷，这些道理我都懂。”但是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那些欺他辱他之人，凭什么可以安享晚年，活到死，才入地狱受尽磨难？而他呢？他没有做错什么，也同样不得善终。

    老爷子哪里看不出来自家孙子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他说道：“即使顾艳把你从楼上推了下来，但是怀瑾你也要记住。有的时候，人只有更加的强大，才不会让人伤到了自己一分一毫。”

    顾怀瑾听闻眼里的光芒一闪而过，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岂会不知。只有强大了，想要保护的东西才能够完好无损。

    “这些，我都懂。”上一世不懂得，他在这些岁月中，也不得不懂。时光回溯、逆天改命，哪里是这么好的事情，这背后他付出了多少。知他懂他的，又有几人。

    “怀瑾啊，你爸他虽然不顾妻儿，但是终究是你爸啊。”老爷子说道。就算是他，即使多年不待见顾荣一家四口，但是顾荣毕竟是他的儿子，说出去也不过顶多是父子不和罢了。倘若他真的把顾荣家族除名，这样一来，外面的流言蜚语，又哪里是像这般风平浪静的？即使顾荣做了再多的错事，人前他可以大骂他，但是却做不得那些赶他出家门的事。因此这么多年他也就在这里养老，不去管顾荣的事，倒也乐得清闲。但是顾怀瑾不一样，他毕竟是做儿子的。

    子不教父之过，这句话用在顾怀瑾身上也算是应了一半。顾荣没有教育过这个孩子，无论这孩子做了什么也不会有人指着顾荣的脸吗他：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但是，终究是一步错步步错。老爷子摇了摇头，慕容雪这个女人，表面温和，但是内心却是心狠手辣的。顾荣被女人迷昏了头，他了没有。

    这个女人如果不加以防范的话。将来说不准会出什么大事。但这事也不是他能管的了。一切还看顾荣怎么做了。

    “我没有这样不认自己儿子，不认自己糟糠之妻的父亲。”顾怀瑾冷冷的声音响起。他怎会不知顾荣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不过就是想要他回来，哄一哄，然后以后把他有的那一份家产给顾深不是吗？他是对自己的子女好，但是也只有顾深还有顾艳两个人罢了，其他人在他的眼里，恐怕是比不上这些钱的重要。他为了钱可以把顾怀瑾卖给一个男人。这种人，不配做他顾怀瑾的父亲。

    “哎……子女都是债啊。爷爷知道你心寒了，但是你不想要这个父亲了吗？”顾老爷子说道。十多年缺少的父爱，会是这样几句话就放弃的吗？小时候不应该渴望过，期待过，最后得到了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怎么到了顾怀瑾这里就变成了情愿老死不相往来的感觉？顾老爷子有时候也是看不清人心如何的。

    “曾经想过，但是后来觉得，没什么区别。”顾怀瑾说道。他前世怎么会不期望，他到死都想要自己的父亲多看他一眼，而不是把全部的目光投向了顾深。但是他注定失望了，一个不被期望的孩子，你指望他能够得到父爱吗？他也曾经做出一系列的事情，想要换得那个所谓的父亲的目光，哪怕是一眼，一个夸奖也好。可惜顾荣从来都是给顾深最好的。而他顾怀瑾，充其量不过是这家人闲暇时候的一个出气筒罢了。他对于顾荣，从一开始期望，变到了后来的绝望。父爱？那种东西，他上辈子就丢弃掉了。

    他回来是为了复仇而来的。

    “怀瑾。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只希望你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顾荣虽然有错，但是你也不能做出什么。”这是顾老爷子给顾怀瑾的忠告，让他不要忘了本。他是顾荣的孩子，不能干出什么弑父的事情出来。老爷子以为顾荣对于顾怀瑾顶多是厌恶。但是这一次注定顾老爷子估算错误了。他低估了顾荣心里的怨恨，也低估了其他人的嫉妒。

    “我知道，我不会对他们做什么的。”顾怀瑾说道。至少现在不会，但是以后可能就说不准了。因为人性，本来就是险恶的。有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会做出不能理解的事。

    老爷子没有再说话，因为他知道再说其他的，也就显得多余了。眼前的孩子是个好孩子，即使从来没有显露过笑颜，但是他知道，顾怀瑾心是善良的。这个孩子只是受了很多的苦，以至于想要一份温暖罢了。

    他以为顾怀瑾所尝到的茶，是苦涩，但是不知，这杯茶苦到了顾怀瑾心里，一直不曾挥去。那种苦涩的、喝一口就想要吐出来的感觉，却偏偏在顾怀瑾那张淡漠的脸上，仅仅只看到了皱眉头。顾老爷子以为顾怀瑾只是对父亲的不满，同时也是为母亲打抱不平。却不知道，这一抹历经了千年的灵魂，看遍了世间苦乐。同时也知晓了人心险恶。

    顾怀瑾最厌恶的，是那些明明笑脸相迎，却心怀不轨的人心。

    是顾荣的虚荣心，是慕容雪的嫉妒，是顾深的怨恨……

    “爷爷，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先出去了。”顾怀瑾说道。同时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茶，这杯茶，他不想再喝第二口。同时今天老爷子叫他来，不过是为了谈心罢了。让他放心对顾荣的偏见。

    他知道这个家的人都是为了他好。但是同样，他们也不曾知道。他们眼里的人，到底做了什么样的事。

    “去吧。”老爷子摇了摇头说道。他知道眼前顾怀瑾的心结依旧没有解开。但是这都是命，他做不到让每个人都喜笑颜开。所以也就只能放任顾怀瑾自己长大。

    这个孩子才十七岁，张扬的青春，虚幻的年华，明明应该快乐的。老爷子心里有点后悔。如果当初他插手了当年那件事，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有些事，从来都不曾让你回头。

    风起，吹落了庭院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