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湖行省，丹江市。

    连续几日来，丹江市区各大交通主干线拥堵非常，但拥堵的原因并非车辆繁多，而是因为大量的人流走上街头游行。

    枫叶大道两旁警车停了一排又一排，负责管理城市治安的警察在街边拉出警戒线，人行道上挤满了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这么多记者同时出现在大街上本就极不寻常，更何况他们当中外国面孔还占了很大一部分。

    一辆黑色轿车转过四岔路口驶入枫叶大道，打算从这条路出城去往武当山，可车子才驶到中段却不得不靠边拐进步行街，因为车子迎面碰上了一片黑压压的学生潮。

    司机本打算绕两步路，待学生潮过去后再拐回枫叶大道出城，可当他把车子开进步行街后，前面依然有游行示威的学生群体，迫于无奈，他只能就近把车子泊停，让游行的学生们先走。

    “拒绝签字！严惩凶手！”

    “拒绝签字！严惩凶手！”

    一阵阵呐喊声如山呼海啸般远近交迭，显然整座城市里的游行队伍绝不止枫叶大道这两股。

    马德里大使馆的惨案传回国内已经过去四天，四天来全国各地爆发的抗议游行此起彼伏，大量的国外媒体涌进华国争相报道，国人群情激愤之下，让他们见识到了这个国家从不缺少脊梁。

    黑色轿车车窗半落，后座上的老人摘下老花镜，透过窗缝看着外面的学生潮，心绪复杂～

    这时前座上传来了司机的话音：“老师，您的事情可耽搁不得，街上的游行潮大概暂时散不了，要不要打电话给当地公安局，让他们派人送咱们出城？”

    老人摆了摆手，声线喑哑：“多余的时间都浪费了，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他说完，默了两息，又问道：“南洋…东蒂汶那边，通知下去了没？”

    司机叹气，点头。

    “通知下去就好…”老人不知是在和司机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其实…我也想多看看这些孩子，多看看他们～”

    车外一张张年轻面孔自车窗前晃过，老人看到了他们面容间的怒气，看到了他们坚定的眸子，他们都是大学生，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希望。

    网上总评价他们，说他们的眼神清澈而愚蠢，可是真到有什么事情了，最先站出来的，往往还是他们这些青年。

    他在车里坐了两个小时。十二点正的时候，街道上游行示威的学生潮稍微散了散。

    车子发动，司机遵照他的指示避开学生潮，穿街过巷七拐八绕出了城。

    再两个小时后，老人在武当山山脚下车。

    岳麓巍峨，山道险峻，封山大半个月的武当不见游客往来，他在司机的搀扶下踩着枯叶踏着冬风，步步拾阶而上。

    爬一座山耗时耗力，他年事已高腿脚不便，本可以不亲自来。

    可是如果他不来，他怕李纯钢会对其他人避而不见，那个空坐高山十几年的老头，如果愿意在马德里的事情上表态，那便能减少许多损失。

    至少…南洋的战争可以不用打，许许多多的儿郎不必拿命去拼，喋血沙场～

    过了山门，老人看见了穿着月牙色长袍的道姑。

    道姑早就等在这里，看见老人身影的她眼睛一亮，赶忙把嘴里的烟头吐在地上踩熄，远远冲老人一招手，“张老师！”

    老人强挤出笑容，扶着司机的胳膊冲道姑挥手示意：“澧兰丫头。”

    澧兰三步并作两步跑下长梯，从司机手下搀过老人，“张老师，您怎么来得这么晚呀，我师父明明说您早上就会到呢！”

    张老师拍着她的手背呵呵一笑，“路上遇到点事情。”

    澧兰接嘴道：“是不是被城里那些游行的学生堵了呀？我师父可说了，他们这些愣头青，干啥啥不行吃嘛嘛不剩，净会给人添堵。”

    听到澧兰这样说，张老师愣了一愣，“你师父…真是这么说的？”

    澧兰点头，“我觉得师父他老人家也说得没错，这几天要不是他们闹事搞什么游行，也不至于害得我烟都买不到。”

    张老师眼睑一沉，没有像以往听澧兰说起烟那般叮嘱她少抽一点，只闷着脑袋不自觉加快了步子。

    张老师是在一座小院里见到李纯钢的，见到他的时候，李老头正在菜园旁杀他养了二十几年的鹅。

    一手反拧住大鹅的翅膀和脖子，一手持刀，锋利的刀口沿着喉颈轻轻一抹，冒着热气的血柱滴落进事先盛好清水的瓷碗里，待鹅慢慢失去挣扎后，李老头随手把它扔进烧着滚水的土灶大锅，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及至拔完了毛，李老头新换的藏青色棉袍上都没沾上一滴鹅血。

    张老师认得那只鹅，那是只李纯钢养了二十多年的鹅…眼前杀鹅的一幕，令得他眉头皱紧，松开，皱紧，又松开～

    李老头像是没看到院子里坐的张老师一般，拔完鹅毛的他将烫毛的滚水倒掉，回到屋里搬来砧板，将鹅剁成小块洗干净下锅。

    等到做完这一切，李纯钢才拎着土灶边的小板凳来到张老师身旁坐下。

    “来了？”

    “来了。”张老师随口应付。

    见张老师态度略显敷衍，李老头微笑问道：“有点失望？”

    张老师也笑，摇了摇头：“谈不上失望，大概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李纯钢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些，“对的，鹅总要养好了再杀，你明白就好。”

    张老师扫了一眼院子里的菜地，忽然问道：“可如果杀鹅之前，鹅咬坏了地里的庄稼，搅得整个院子脏兮兮，甚至爬到床上在床头拉屎怎么办？”

    “把它赶出去呗，还能怎么办？”李纯钢轻描淡写地答。

    “是呀，赶出去…”张老师点了点头，在整个华国乃至水蓝星，确实只有李纯钢有资格说这个话。

    张老师沉吟，话锋一转：“但是…”

    “但是什么？”李纯钢问着，从裤兜里掏出自己裂纹布满屏幕的旧手机。

    张老师看了看他的手机，没有回答，反问：“又在看网文？最近可有什么好书？”

    “雪中菜刀行，几十年前的老网文了，翻来覆去怎么也看不腻，你知道的，贫道给自己起名字就是用了这书的角色名。”李纯钢说完，不忘追问：“你还没说，但是什么？”

    张老师的目光重新投向菜地。

    他的“但是”没个下文，李纯钢便也耐心的等待。

    一只鹅的寿命，也不过就是二十来年，一般而言，养鹅吃肉最好在鹅长到三、四岁的时候当杀则杀，将一只鹅养了二十多年才杀，肉质未免太老太柴。

    张老师看着菜地，土灶旁的鹅毛乱糟糟掩在新抽嫩芽的葱韭上，一阵风吹过送来些许鹅腥味道，他忍不住猜想，要是自己不上山的话，也许这只老鹅能寿终正寝。

    “但是，鹅即便被赶了出去，难保不会堵在门口，偶尔小孩出门玩耍，还会被它狠狠咬上一口？”张老师说完转过头一笑，补充道：“当然了，你别误会，我说的不是你这只鹅。”

    李纯钢摆摆手，“不管哪只鹅，在贫道这里都是一样的，鹅，总要养好了再杀。”

    他的这句话，令得张老师脸色一黯…

    某些念头犹自不死心，张老师最后试探道：“万一…你的鹅熬过了你呢？”

    有些话在武当山是不可提及的禁忌！李纯钢眸凛，色厉，浑浊的双眼现出一刻清明。

    武当山上空忽而风云虬结，若有若无的龙吟自金顶方向传来，张老师抬头望天不见丝毫畏怯，缓缓从板凳上站了起来！

    鹅如果是会堵在门口咬小孩的坏鹅，那就该杀！绝不可以寿终正寝！

    而一旦养鹅的家长没活过鹅，留下孩子成天受鹅欺负，他也绝不会是称职的家长！

    李纯钢坐在板凳上，仰头和张老师对峙，“它确实堵在门口咬过澧兰，所以贫道必定会杀它！在贫道死之前！”

    张老师紧了紧身上中山装的衣领，“真冷。”

    “冷就下山去吧，贫道本来想留你吃鹅肉，但你估计会嫌它太柴。”李纯钢下了逐客令。

    张老师摇头苦笑，掐断对道首的最后一丝幻想，转身朝着柴门走去。

    他走到一半，身后又传来李纯钢的声音：“你不上山，贫道不会杀那扁毛畜生。”

    因为自己上山，所以杀鹅，这是在表明态度吗？张老师脚步顿了顿，叹气。“可是，鹅终归要养好了再杀，对吗？”

    “李纯钢，你杀的鹅，确实太柴。”丢下这句话后，张老师再不作任何停留，大步流星往院子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