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地延是鲜卑人中少见的金发碧眼，乍看之下，倒比欧文更像欧洲人。尤其是欧文的面部并不是特别深邃，而可地延却是标准的高鼻深目。

    在欧文的印象中，他这个便宜师弟素来温润尔雅，眉眼深邃却饱含华国传统的谦谦君子气。即便长相身材像极了欧洲人，也从没有欧洲人的急躁率性，一向从容宽和。记得当初他们和塞巴斯蒂安因为接连的任务失利，一同遭到图书馆的行为审查。可地延面对调查员的步步紧逼，依旧放旷落拓，没有半点狷急，反而不断安慰欧文从容应对。

    “赛巴斯蒂安说没说要石碑做什么？是要上面记录的内容还是石碑本身？你带着石碑可能不容易过海关吧？”欧文状似一心在前探路，不动声色地试探着可地延。

    “赛巴斯蒂安没说，我也不敢问。你知道的，他可算得上咱们不朽族的老祖宗了，太古时代他就已经行走于尘世间。我资历尚浅，怎么敢问？”可地延没有回答欧文的问题。

    欧文停下脚步，直身肃立，神色凝重，但没有回头看可地延，也没有张望寻找路径。

    “有时候我都怀疑赛巴斯蒂安会不会亲眼见证过不朽族跟神族订立契约的场景。”可地延貌似没有注意到欧文的异常，依旧自说自话。

    “我猜只有图书馆的那些老家伙才敢置喙赛巴斯蒂安的决定吧？”可地延在反过来试探欧文！

    “怎么了？找不到路了？”可地延撞上了欧文的后背。

    欧文最初并未对可地延起多少怀疑，下意识的试探只是因为齐久经常嫌弃他做事不经大脑，所以他现在有戳破一切疑虑的习惯。仅此而已，欧文内心对可地延有极高的信任度。然而下意识的试探却探到了地雷。

    欧文僵硬地转身，盯着可地延翡翠色的双瞳。

    “塞巴斯蒂安最近是不是去图书馆了？既然他这么着急，为什么不亲自来找？”欧文感觉自己的下颚提线木偶的嘴巴，只能机械地上下开合，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

    可地延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欧文的异常，依旧乐呵呵地，随口回应道：“他最近挺忙的，没时间直接过来。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欧文当场石化。

    联想到可地延关于他为什么出现在格鲁吉亚的解释，以及其中阿瑞斯的位置，欧文脑子嗡地一下，双眼一黑，险些站立不住，全身血液涌向头顶，他感觉自己的天灵盖都要飞了。

    可地延有问题！

    且不说塞巴斯蒂安虽然年纪上千岁，但平时就跟大男孩似的，有时候更像欧文的弟弟，加上可地延，三人日常就跟高中男孩一样打打闹闹。而且可地延跟着赛巴斯蒂安学习，是他总角之交的遗托。平时赛巴斯蒂安对可地延比对欧文还要亲昵上心，可地延怎么会不说出敬畏赛巴斯蒂安而不敢询问他的话？还有赛巴斯蒂安最近很忙碌？可笑！赛巴斯蒂安每年年末都回去格陵兰岛钓鱼，雷打不动，除非天塌下来。这一点可地延是知道的，而且只有可地延和欧文知道！

    这个“可地延”说是阿瑞斯和不朽族合作，要求他们来格鲁吉亚寻找什么古墓群。如果他是假扮的有问题，那么阿瑞斯呢？他有没有问题？还有赛巴斯蒂安，他知不知道有人假扮可地延呢？如果他知道，那么他跟阿瑞斯同谋，还是说他受阿瑞斯的胁迫呢？或者他已经……死了？

    欧文越想越难受，脑子乱成了一锅粥。赛巴斯蒂安是欧文在世界上最信任的人，几乎占据了他的半数生活。如果塞巴斯蒂安不信任自己，甚至跟自己站到了对立面，欧文甚至连手下不留情面都做不到！

    “你在说谎！你不是可地延！”欧文后撤两步，跟可地延拉开距离，“塞巴斯蒂安怎么会如你所说，傲下凌幼。他让你来格鲁吉亚，绝对会跟你明说在哪里，找什么。他知道我是不清楚什么古墓群的情况的！”

    欧文也很清楚，自己应该欺身而上，压制住敌人，最好将他捆起来，免得让他逃掉。问题是真正的可地延被图书馆评为不朽族第一高手。彼时他们还在勒芒隐居时，日常训练中，塞巴斯蒂安和欧文加起来都不是可地延的对手。

    这个假的可地延费尽心思将他带到格鲁吉亚，不会没有考虑好所以风险，他多半已经将真正的可地延囚禁起来了。可地延这个第一高手都不是这个假货的对手，欧文更没有希望能打过他，后退两步只是为了方便逃离而已。塞巴斯蒂安很早就教过他，要审时度势权衡利弊，不要一味硬碰硬，玉石俱焚对玉来说不值得的。而欧文就是赛巴斯蒂安心中万古无二的和氏璧。

    假可地延僵硬活动起颈椎，并诡异地咧嘴大笑，声音变得清脆甜美，像是女孩的声音。

    “诶呀，还是不能骗过熟悉的人啊！”

    假可地延长大嘴巴，血红的嗓子眼和雪白的牙齿反射着渗人的光。

    突然假可地延的面容从中间裂开。不！不是他的面容！是他的头顶！欧文怔愣当场，连移动双腿双脚逃离的能力都没有，脚下像是扎根土中了一般。

    假可地延的皮肤从头顶开始向两边裂开，一直裂到小腹。皮肤里面并不是欧文想象中的血腥脏器，而是一位肤白貌美的女子。

    女子“脱下”可地延的人皮，像脱掉浴袍一样，将“可地延”的皮肤随手挂在树上。

    “画皮啊？你是女鬼吗？”欧文声音在嗓子眼里呢喃。虽然现在不是吐槽的时候，可目前的场景让他联想到了华国的聊斋故事。在他脑海中，戏文里的画皮女鬼就是这么褪皮的。他实在忍不住要吐槽一二。

    “画皮”女人全身雪白，一丝不挂，向前两步，紧贴着欧文，站到他面前。距离近到欧文甚至能看见女人鼻梁上细腻的毛孔。

    女人头颅渐渐逼近欧文的脖颈，他想把女人推开，可是不止双腿，他连双臂都动不了了，全身好似被寒冰封死，连眼珠都无力转动。

    女人靠在欧文怀里，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带着草木香味的气息弄得欧文耳朵痒痒的。

    “你真的不知道古墓群在哪里吗？”女人双目媚眼如丝，直勾勾地盯着欧文。

    欧文想告诉女人，让她去死。可欧文的身体却不受他的控制，双唇一碰，老老实实地说道：“我不知道。”

    女人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像雨滴打进深深地古井，清脆琳琅，余音绕耳。

    “放轻松，小帅哥。肌肉不错，我很喜欢。”女人将抵着欧文胸肌的双手松开，从两侧绕到欧文身后，圈起来牢牢锁住他的上半身，女人胸前的柔软也顺势贴紧欧文的胸口。欧文感觉自己全身血液都要烧起来了，他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一定红得像盏大年三十的灯笼。

    女人在欧文耳边唱起一首旋律古怪的歌谣。这首歌并不像交响乐那般恢宏，也不似华国琴乐的优雅婉转，而是一种欧文完全没有听过的乐调。

    女人的歌声起起伏伏，时而如澎湃的海洋波涛汹涌，时而似静谧的湖面涟漪婆娑。

    欧文随着女人的歌声渐渐失去知觉，最后沉比千斤巨闸的眼皮一点点合上。欧文彻底不省人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欧文忽然觉得自己上不来气了。他张大嘴想要呼吸，却被一口咸腥的水呛得鼻子酸涩。而后欧文感觉有人从背后松开了他的腰腹，自己彻底沉入水中。

    欧文勉力支撑起眼皮，双手双脚渐渐恢复知觉。

    终于，欧文在彻底溺水之前成功得回了四肢的控制权。他奋力泅水，划上水面，大口大口呼吸空气。

    在欧文的面前是一扇污泥斑斑的玻璃门，门外站着刚才对他唱歌的女人。即便现在是深冬腊月，女人依旧穿着白色长裙，一根黄金腰带勒住女人的裙袂。寒风吹过，女人的裙摆飘飘荡荡，露出底下纤细白皙的小腿。戴了根纤细黄金足链的双脚赤裸着，没有穿鞋，踩在灰白色的水泥地上，宛若高贵的白天鹅着泥泞的沼泽展翼欲飞。

    女人挥挥手，给欧文留下了一个牡丹般妩媚、春波般柔情的笑容，转身沿着水泥路飘飘荡荡飞走了。

    直到女人消失在转角的松树后面，欧文才回过神。

    环视四周，欧文发现自己根本不在格鲁吉亚，而是在华国的一家废弃游泳馆内。乳白色的瓷砖墙面上满是土黄色的污渍，屋顶上原本挂着的提醒游客注意安全的横幅，现在也掉落在水面上，玻璃门两边各有一排东倒西歪的橙色塑料座椅。

    欧文爬上岸，在门口的塑料座椅上找到了自己的手机。

    按亮手机，欧文才发现，现在距离他坠楼不到十个小时，他根本不可能去到格鲁吉亚。

    塞壬！该死的！欧文气急，只恨自己刚刚一时分心，没有立刻冲出游泳馆，抓住女人。那个女人一定是只塞壬，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是掉进了塞壬的幻境之中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现在确定了阿瑞斯跟塞壬是一伙的。

    塞壬跟不朽族历来井水不犯河水，双方都绝对不会主动招惹彼此。而且欧文是塞巴斯蒂安转化的，他身上有赛巴斯蒂安的气味，塞壬闻到一定会敬而远之的。但是方才那只塞壬竟胆敢让欧文深陷梦境，妄图从梦中套格鲁吉亚的信息。欧文很确定，她一定是受了阿瑞斯的指使，也就是说阿瑞斯想找到格鲁吉亚的一处古墓群。

    可是为什么呢？如果塞壬用梦境，让他说出在乌狮城的据点，他一定会把东郊小院暴露出来的。或者是套路图书馆的具体位置，欧文也会轻易透露。为什么不去探寻这些跟阿瑞斯息息相关的问题，而是找什么虚无缥缈的石碑。

    为什么？欧文想不透。

    或许石碑与诸神之战和神族下落有关？或许……

    一个更要命的疑问渐渐浮上欧文心头——阿瑞斯还跟古神族一条心吗？还是说他已经成为不朽族的敌人了？

    欧文不敢深想，匆匆擦干水渍，从游泳馆里找了件破旧的工作人员的外套穿上，出门打了辆车，直奔东郊小院。

    而他身后的小巷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里温暖舒适，暖风都到了最大。后座上敖荣正闭目养神，悠然自得地品着葡萄酒。

    司机见欧文的车子已经开动，转头轻声说道：“老板，他走了。”

    敖荣没有睁眼，只是不急不慢地点点头：“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