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夫妇的死成了众人不可宣之于口的忌讳，许青山却不肯就此放弃，被差役从县衙逐出的时候，有一句笑骂被他听进了心里——

    民不与官斗。

    纵有千般疑虑，他也万万不能同官家定论抗衡。许青山迅速沉寂下来，不再四处求告，而是整理手中仅剩财物，花去一笔不菲的银钱为自己洗脱了商籍，就此将自己囚在府中苦读备考，从前自诩清流不肯踏足的名利场，他总要闯进去、为父母争一份身后的公道。

    初时还算顺利，他天资本就优异，又有多年游学经历，科考一途不算艰难。然而一场风寒之后，他的身体却一日复一日的衰败下去，最后竟隐隐有了药石无医之势。

    直到偶然一次亭中小憩，侍女端来的药汤被失手打落，大半洒在了池水中，不曾想片刻功夫池中就翻上来几尾肥硕的鱼儿。

    自此之后许青山仍然做出一副病弱的样子，少食少眠、终日咳嗽，仿佛吊着一口气但偏偏不肯归西。随着开考日近，幕后之人再也按捺不住，将寒凉伤身的药加了又加，窗下的杂草跟盆中的花木终于支撑不住接连枯死，他自知事情败露，当即收拾行装，准备借口早日出发赶考，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然而对方反应极快，当夜便在他屋内熏了迷香，趁被丢入池水之际他意识尚存，只是手脚发软难以施为，溺毙前连最后的遗言也没能留下。

    阖府仆役瓜分了财物各自散去，无一人为他鸣冤。

    不肯将息的许青山，此生只得一句“天妒英才”的喟叹。

    “哗啦——”

    水面突然破碎开来，一颗湿滑黏腻的头颅渐渐显露出来，长发打湿紧贴着皮肤，从缝隙处依稀可见青白的面皮上，一双眼睛如黑洞一样生机全无。

    没有半点血色的嘴唇大大张开，仿佛要将难以承受的痛苦冤屈，全然吐向那视万物为刍狗的苍天。

    “阖府血债，志不敢忘。中秋佳节，吾当亲往。”

    常人难以辨别的声波循着怨念扩散开来，晨光被掩盖在厚厚的云层之下，于某些人而言同催丧的泼天缟素无异。

    如此剧烈的鬼力波动当然瞒不过柳善月，只见她一下子从床上弹起环顾四周，正看见许青山手持书卷坐在床边，姿态很是恬淡闲适。

    “你又发脾气了？”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山山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变得有些可怕。

    “阿月说笑了，”许青山展眉一笑，竟有些昳丽风流的味道：“不过是早起晨练罢了。”

    “晨练会有这么大动静？”

    见柳善月还是不信，许青山撑在床铺上欺身凑近，神态莫名的低声问道：“那阿月以为，我方才是在做什么？”

    “是晨练！一定是晨练！”柳善月无视阴云密布的天气开始胡说八道：“这么好的天气就是要锻炼才好！”

    许青山满意的起身，指了指手边的包裹：“今日我们去城郊游玩。”

    今日去花田野游，明日到溪边垂钓，后日登山顶赏月，明日复明日，几乎周遭的每一处景致都有两人的身影。有时不甚走得远了，许青山还需强忍灵魂被身亡地牵引的痛楚，笑着应对柳善月敏锐的疑虑。

    雨后的林中气息格外清新，柳善月一到地方就撒开了欢儿，说着要采几捧蘑菇回去煮汤，没走几步又追着惊起的林兔跑远了。

    “阿月莫要走的太远。”许青山也不阻拦，只慢悠悠的跟在后面，将纵容无度四个字践行彻底。

    “许公子。”

    生人近身他竟毫无所觉，许青山诧异的看向侧前方，只见一个年轻女子从树后走出，正是之前梦中有过一面之缘的林妙月。

    “林姑娘既知道我是谁，就不该在此逗留，”外人面前，他不仅懒得施舍一个笑脸，反而阴冷着声音道：“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

    林妙月当然知道中元节最是阴气肆虐、自己跑到山里找许家哥哥无异于主动找死，可爹爹与李家叔叔议事过后，就把她严严实实的看管了起来，若非今日家中祭祀事多，许家哥哥就是溜达到林府门口，自己也是万万见不到的。

    “此前许家哥哥……来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走了。妙月担心是有什么误会，特来相见详谈。”

    听她不知分寸的称呼自己许青山已经有些不悦，再被那娇滴滴的“妙月”二字勾起了阿月替嫁的回忆，顿时面色更加不善，眉头也紧紧的拧起。

    林妙月不知自己哪句话惹恼了对方，只当是他对自家爹爹有什么误会，于是上前几步想要拉住他解释一二。

    她出门前还特意打扮了一番，蓬松的发髻温软之中更添一丝慵懒，烟青色的广袖纱裙则是投其所好定下的清冷颜色。谁知林间泥土松软，一路行来裙摆沾了泥水愈发垂坠，林妙月心虚凌乱之下竟一脚踩了上去，身形一晃就向许青山的方向摔了过去。

    林妙月面上方才浮起羞涩之意，许青山已然闪现到十步之外，十分谨慎的掸着身上并不存在的脂粉气。

    这巨大的反差令她呆坐原地，一时不知该不该厚着面皮请许家哥哥扶自己起来。

    “山山你看，我抓到两只兔子！”

    柳善月风风火火的跑到近前，一看地上倒着个凡人也不废话，把兔子往许青山怀里一塞，就手脚麻利的把林妙月拎了起来。

    是的，拎起来。

    发髻凌乱的垂在脸侧，衣领也被大力拉扯松散变形，林妙月不用看也知道，自己会是怎样一副狼狈模样。

    “许家哥……”她当即决定抓住这个机会，缓缓抬眸露出个娇弱委屈的眼神，谁知那两人正在二十步开外逗弄着一对兔子，谈笑间仿佛自己全然是透明的一样。

    许家哥哥那温柔宠溺的神情，可不就是自己多少次午夜梦中出现过的幻想吗？

    该死，这鸠占鹊巢的野丫头定是故意为之，就为了叫自己在许家哥哥面前出丑！